望仙亭

凭栏处•宁光强

<p class="ql-block">  7月中的一个寻常傍晚,我又来到了海市公园望仙亭。靠山的落日,染红了半边天,远处的海面、海岛,都是一片的寂静无语。这是公园最靠近海边的高处,几丈外就是防浪墙,墙外就是海滩了。这是一个翘檐、尖顶、画梁、红柱的传统凉亭。六根柱子、六角形、六面通风。红柱黄瓦与晚霞争辉,群翠簇拥似海市夺眸。</p><p class="ql-block"> 这里成为公园大约是近十年的事情,我们小时候,这里仅有防风林、野草和沙滩,是我们光屁股洗海澡的地方。十年来,这个亭子对我最重要意义是:在这人生的晚景里,这里成了我们兄弟手足聚会叙情最高光的场所,真的!</p><p class="ql-block"> 每到夏天,大哥和我分别从深圳和北京回到故乡蓬莱。吃完晚饭,大哥在群里发一句:目标,小亭子。我还有住在附近老家村里的三弟、四弟,便分头向望仙亭进发。不一会儿,就在亭子里聚齐了。谈天说地,评东论西,眼前方外,远古近今,无所不谈。残阳斜照、海浪絮语、晚风习习,在这样一个散发着仙气的亭子里,这真的是谈天说地的最高境界啦!更何况,我们都是亲兄弟。若把悌解释为“家门四海兄弟情”,则这一个亭子,便可以炫耀古今啦!我们一谈,就是一夏天;我们一谈,就是十年。</p><p class="ql-block"> 当我这一次再来望仙亭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高光聚会结束了。这只能作为我们人生最宝贵的经历埋藏在记忆里了。</p><p class="ql-block"> 因为,就在去年夏末秋初时,大哥离我们而去了。“目标,小亭子”的“指令”,再也听不到啦!人生自古谁无死,自然规律难抗拒。站在这空荡荡的亭子里,我即使悲哀,流出的眼泪也很快被海风吹干。</p><p class="ql-block"> 大哥宁光耀长我五岁,小的时候,他上初中即住校,星期天才回来,真正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很少。我印象最深有两件事。一是一起挨打。某天我俩在外闯了祸,被人告到了家里。傍晚若无其事地回来,一进门、在院子里,就被老娘的笤帚疙瘩招呼上了。他到底是大,心眼多,转身就往外跑。我一看,还可以跑,立马也走为上。出来了,去哪儿呢,还回去吧?笤帚疙瘩是甩开了,这一脑门子问题却甩不开。天黑了,我俩溜进了一个无人的大院子,院子中间一棵大枣树,他爬上一根树杈挈着,我爬上另一根树杈靠着。月亮、星星,都亮起来了。最后,他说“回去吧”,他也没有给我分析回去会怎么样。街门没上拴,锅里还有饭。我们无声地干饭、又无声地溜上炕睡了。</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次是分地瓜。是生产队在地里分,各家各户取回去,切成片,再晒干。还得保证不淋雨、发霉,最后把白白的地瓜干交回去。那时,我家七口人,一次分得近四百斤地瓜,大哥星期天回家赶上了。天已经黑了,我俩才借到独轮车赶到地里。孤零零的就剩下了我们一家。三个车篓装满,还装不完。又在车篓上面铺上地瓜蔓,再往上堆。可就在这时,大暴雨袭来,闪电划破黑夜,照着我俩惊恐的脸。脚下的地面泥泞起来,他驾车、我拉绳,车轮在垄沟里打滑。一个不小心,车翻了,所有的地瓜洒了一地。冒着大雨,我们再装车。自地中间到地头,不知翻了几次车,大约十点多钟,我们满身泥水终于把这车地瓜运回了家。</p><p class="ql-block"> 我和大哥一起干活,还有很多,但只有这一次算是最令我崩溃、又最觉得有成就感的一次。</p><p class="ql-block"> 大哥上学在我前面,养成了我一个癖好:就是翻看他的旧书。记得他上中学时,为了配合语文教学,他们还有一本阅读教材叫《文学》。我最喜欢这本书,我就是在这里读到了方志敏的《可爱的中国》。当时觉得:这文章好长啊!可我还是读了好几遍。后来想,我的爱国主义萌芽应该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他在青岛上学时,曾拿回了一本教材,中间还记了一些笔记。书名是《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我一看就觉得奇怪:这书名怎么这么长?直到我读了艾思奇著的那本同名的书,才知道,原来书里的道理也很“长”。</p><p class="ql-block"> 因为家里穷,没有让他上高中,他去了一所四年制中专。几年后,没想到这个“穷决定”正好让他避开了“老三届”高中生因“文革”没有学上的尴尬。也是因“文革”,他在校多待了一年。1968年,他毕业分配到了部队。这是一个我没听说过的部队。当我也离开家求学时,他们部队正在从事本钢扩建工程。他告诉我:要把本溪钢厂的钢产量扩建到“年200万吨”。直到后来在省城干记者,我才知道:济南东郊那么一大片的济南钢厂,年产仅20万吨;山东举全省之力,在莱芜新建钢厂,产量也仅60万吨。由此我才明白大哥从事的本钢扩建工程该是多么浩大。</p><p class="ql-block"> 1973年夏,我毕业参加工作,大哥给了我30元钱,我买了一个柳条箱和一只塑料提包。我即将成为另一个我,大哥帮我完成了转变。我也像大哥一样,离家越来越远,与大哥相聚越来越少,别离是常态,见面成奢侈。80年代初,随着深圳特区的建立,大哥他们部队整建制拉到深圳,就地转业,设立深圳市建筑工程局。他又成为深圳特区这项世界最大工程的建设者。我则在90年代初,由山东飘到了北京。婵娟尚可常共,离距却又增加千里。</p><p class="ql-block"> 大哥是一名专业人,他特别喜爱他的事业。他跟我说过,还在学校没毕业时,别的同学都在搞“文革”,他却与一群志同者,探索用钢筋混凝土浇筑法雕制毛泽东塑像,最终成功。高大的塑像矗立在青岛市抚顺路他的母校。他到深圳后,又牵头摘标广州起义纪念塔雕塑工程,我围着塔转了好几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见到了“深圳市第四建筑工程公司制”几个字。他从技术员到总工程师,又干遍了这中间所有的工程技术和管理岗位。退休后,还干了多年评标专家。深圳市在他们手上,成了中国甚或世界最年轻的大城市。作为一名建筑人,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业绩吗?</p><p class="ql-block"> 大哥终其一生,他是一名学生,他是一名军人,他是一名具有兼天下情怀的中国传统士人,他更是一名勇往无前的实践者。他无愧于这个伟大时代;或者说,他就是这个伟大时代的建设者。他不像农民,尽管他出身农村。农活他一样不会,农民的那些小算计,他一点没有。我们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名心胸开阔、情感宽厚的好大哥。2016年,我要做一次大手术,大哥与大嫂驱驰两千公里,在手术室外陪我。</p><p class="ql-block"> 2006年,临近退休,大哥在蓬莱老家村旁买了一套房子。转过年来,我也在与大哥前后楼比邻买了房子。正所谓年轻时故乡系不住肉身,年老时他乡留不住灵魂。退休了,解除了事业的羁绊,灵魂一放飞,准是飞向故乡的方向。他要去补偿大半辈子错过的对于根源的思恋。每到夏天,我们都要回来住个把月。有时大哥更极端,过了“五一”回来,过了“十一”再回去。再后来,老家村后海边建起了海市公园,有了望仙亭。</p><p class="ql-block"> 环顾亭子四周,我还清晰地记得大哥常坐的位置。他的坐姿,他的神态,他的手势,他的眼神。大哥,我说的这一些,你还能听到吗?</p><p class="ql-block"> 2024年8月18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