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算起来,我下乡的袁家墩的袁惠莲到今年夏天整整离世了五十年。服毒自尽,自杀首选一一剧毒农药1059,时年十八,在那个花一样的年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惠莲是金口高中毕业的回乡青年。和她一起回乡的金莲、喜伢等都进了大队的文艺宣传队。但惠莲没有,想来虽然是高中生,个子也高,却黑了点胖了点,形象一般了点。但惠莲是个极开心极热情的姑娘,在队里干活,哪里有她哪里一定有笑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惠莲性格爽朗刚烈,嘴巴不饶人。有一次在水渠碰到了,她在水渠那边,我在水渠这边,她跟我热情的打了个招呼,我也热闹的叫了声“辣妹子”。隔着哗哗的水声,她不晓得把我喊的听成了么事,厉声叫道:你喊我么事啊?从地上抓起块泥巴做势要扔过来。我大声的重复叫道“辣妹子”“辣妹子”,她这才听清楚了,扔掉了泥巴,咯咯地笑弯了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生产队对我这个知青还是蛮照顾的,为我在生产队稻场边的仓库旁,借着山墙搭了一个偏厦,红砖红瓦,一厨一室。一进门是个灶屋,用砖和水泥砌了个柴禾灶,一口24印的铁锅,烟道旁再安了一个汤罐,饭熟水开,可饮可洗。一口缸,一个水泥砌的案桌。灶屋右手边就是一间睡房。从金水闸老家拖来了两个条凳,铺板,南窗前又摆了一个屜桌,再把父亲当年用的一个书箱也拖来了。门口一棵刺槐,等工的乡亲就在树下咵天。门的右手斜对面过了村路,墩子上第一家就是惠莲的家。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像是七月,江边洲地的新麦早已收完。麦桩里间种的苞谷已长得过了腰,而往年间种的都是黄豆。白天男男女女热热闹闹的在洲地里忙碌,嫂子们尤其开心,互相说点半荤不素隐沙射影的笑话,有时也把火烧到惠莲身上。换做其她未婚姑娘,大多羞着脸,低头就躲过了。但惠莲热闹,不肯吃亏,笑着闹着一定回过去。我们这些男将儿子伢们沾香因地跟着听,似懂非懂的跟着笑。简单而满足,忙累而快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收了晚工,烧了火吃了饭冲了澡洗了衣,我便夹了二胡或笛子在门口树下或拉或吹。但那天晚上还没开始,便听得对面墩子上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淒厉哭声!赶来的乡亲面色悲凝的告诉我惠莲走了,喝了1059。再问,皆摇头不语讳莫如深。夜半,墩子上传来为惠莲赶做棺材的斧凿刨锯声,声声入耳,仿若撞心击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1059和1605皆是剧毒的农药,我们那里多用于消灭棉花虫害。棉花极易长虫,离不开农药,故称药棉花药棉花。而次代叠更,棉虫的耐药性不断增长,所用的农药也越来越毒。打药要像防化兵一样穿上橡胶长雨衣橡胶长手套和橡胶长雨靴,还要戴上厚厚的医用棉纱口罩。七八月最热也是棉虫最滋长的时候,而天越热打药的效果越好。捂着这样一套装具去打药,实在是难受之极。更要命的是,哪怕不沾到手也不进到嘴,光是呼吸到的农药气味就可以令人中毒。炎伢的爹明宽队长分配我打了一次,结果下工时就呕吐心慌,脸色煞白,头昏欲倒,骇得明宽队长再不敢派我打药了。剧毒如此,所以这两种药现在都禁了。但当年的惠莲也不知从哪里搞到的,竟服毒自尽了。想到白天还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劳作,晚上竟突然阴阳两隔。又想到毒入断肠,那如绞如刮的巨痛,和垂死前的狰狞挣扎,同是十八岁的我便唏嘘不已!特别怪异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惠莲是为么事服毒!后来母亲到队里来看我,我问她,她也不告诉我。但我想她一定知道,因为母亲到队里时先去看过我原来的房东伯母,她们一定会告诉母亲的。袁家墩同宗同祖,也许是为死者讳。特别是死者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惠莲死后入棺,第三天埋在了开头的墓地里,那里有一片袁家墩的祖坟地。十八岁,香消玉殒!而我因为独居在稻场边,离惠莲家近在咫尺,推开南窗又望得到棉田那边的坟茔,心中戚戚又有点怕怕,遂向队长请了假回武汉歇了几天。再回来时,正如陶渊明诗曰:死者何所以,托体同山阿。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队里平静如许,仿佛惠莲从来没有来过一般。</span></p> <p class="ql-block">素描 任凡习作</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前两年,和宣传队的喜伢玉伢金莲在金口喝酒,想到他们曾是同学,便问了他。喜伢寥寥道,惠莲找了匡家堤外武汉市青菱乡的一个菜农,未婚先孕,男方始乱终弃!呜呼,时过境迁,大家感叹了一阵,继续喝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谁是逼死惠莲的凶手?首先当然是那个始乱终弃的混蛋菜农!严家的乡亲民风淳厚,而一堤之隔的武汉市郊的菜农大多民风刁猾,对武昌县辖的严家乡民,常有自觉高人一等仗势欺人的龌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其实根子还在于当时把人分三六九等的混蛋户籍制度及制度之后的不公正待遇,虽然我也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这种混蛋户籍制度源于那个辅佐秦孝公,主张以奸民治善民,以及弱民、愚民、疲民、辱民、贫民、虐民,以驭民六术经世的混蛋商鞅。虽然商鞅自己最后在逃跑时也因没有户籍身份证明而自食其果,被五马分尸。我相信十八岁的惠莲一定是在那个混蛋菜农的威逼利诱和甜言蜜语下情非得已而着的道。因为那时节,未婚男女发生关系是很大的忌讳,尤其在农村。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当年,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工人和农民天差地别!一个不向阳的城市工人哪怕长得歪瓜裂枣,也可以到农村随意掐落最美的鲜花。而农村姑娘能嫁给一个吃商品粮非农户口的城里人也仿若鱼跳龙门!再不济嫁给武汉市郊区的一个菜农子弟也觉得涨了身价。所以,那个始乱终弃的混蛋菜农一开始就无端占了上风。我们没有理由责怪十八岁的惠莲攀高枝,更没有理由斥责她不自尊自重,从而被登徒子渔色得手。要责怪的是仍然延续至今的换了马甲的,人分三六九等的等级制度!等级制度是封建社会的典型特征,无论是近代资产阶级革命,还是社会主义革命,都是以追求人人平等消灭等级制度为革命目标的。但时至今日,曾经的信誓旦旦在现实生活中却令我们打脸、打脸、打脸……</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再次是封建的贞节观。未婚先孕在今天也许仍然算个事,但绝对不是可以逼人至死的事!自程朱理学将中国的女人贞操上升到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伦理至高,已经不知杀死了多少可怜的女人!一千年后,虽略有好转,却在五十年前当时的中国仍有根深蒂固的影响。若非如此,刚烈的惠莲又岂会因此而觉得无颜苟活以至服毒自尽!但今天,我们是不是又滑到了另一个极端?是耶非耶,唏嘘吁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今天是七月半,中元节,诸魂诸鬼又要返回鬼门关了。想到惠莲如不死,今天也当是儿孙满堂一大家子人了。却不料叶未散而花已落塚,无嗣无继,遂成孤魂野鬼。嗟夫,无以为惠莲祭,聊以此文飨之。呜呼哀哉,莲魂归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二O二四年农历中元节于西苑</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