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六十六年前,一位十七岁的衣衫褴褛的少年,从山东高密出发,辗转三千余里路,从宁夏的石嘴山市下车,当他走出出站口的时候,兜里还剩下一分钱,挎包里米粒皆无,所有的家当不过是几本旧书,这位少年就是我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七十六年前的父亲跟随他的祖父曾避难青岛沙子口的烟云涧,六岁的父亲很快就熟悉了青岛的道路,他的奶奶和姑姑及家里其他的亲戚出门,都是他带着走过大街小巷,从不迷路。</p><p class="ql-block">十六年前,我通过多方查找,带着伯父和父亲找到了青岛烟云涧,一下车,长父亲三岁的伯父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旧址。他说当年这里还有一座道观的,门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我又询问了当地的乡亲,才知道道观已在特殊的年代的被拆除,还留有一段后院墙,但银杏树还在。伯父和父亲找到了那两棵银杏树,千年的大树依旧枝叶茂盛,几十年前树下玩耍的娃儿已是白发苍苍。</p> <p class="ql-block">六年前,一直对宁夏贺兰山念念不忘的父亲,终于姐姐的劝说下走出了家门,踏上了去宁夏的路程。可时年近八十岁的父亲已是病魔缠身,车至山西平遥已是难以坚持,从山西怅然而归。重返宁夏,重返贺兰山,对父亲而言,居然是如此艰难。</p><p class="ql-block">两年后,八十岁的父去世了。宁夏石嘴山的大磴沟成了父亲到逝去也没有再次归来的地方。对于远在大西北的宁夏,对于遥远的贺兰山,还有贺兰山深处那个更遥远的大磴沟,也让我的回忆拉回了几十年前。</p> <p class="ql-block">我在农村完整的待了十年,十年后的我进城上学,从此远离了乡村。而我所走的路,其实是在实现父亲的未实现的梦想,走出去,走更远的路,看更远的世界。</p><p class="ql-block">在乡村的日子,父亲就和我时常提起儿时的日子,也多次提起遥远的贺兰山。那一年,也就是1959年,也是生活极为艰难的一年,父亲动了外出的念头。那一年,有学不能去读,全民大炼钢铁,父亲上了一年的农中也解散了,辍学在家的父亲跟随周边的乡邻也曾赶着毛驴去百公里之外的五莲山区驮运过铁矿石。</p><p class="ql-block">农中对父亲而言,倒是结交了两位情同手足的同学。一位叫高振声,二十多岁的时候给村里挖地窖,却因为塌方砸成了胸部以下瘫痪,后来在父亲的劝说下学会了电器修理,没想到的时,顽强的活了四十年的高振声最终在六十多岁的年龄终因伤痛去世。另一位单际田,后来成了柏成村的支书,与父亲如兄弟般的相处一生。父亲临去世前的十天,我接过来近八十岁的单际田叔叔,父亲那个时候已是不能说话,两位老人执手相握,泪眼相对却是默默无言。如今,际田叔依旧健康的生活着,我和母亲去看望过他几次,他在自己的乡村小院里,种瓜栽豆,锄地整田,过得是逍遥自在。</p> <p class="ql-block">父亲的农中解散,回到家又无所事事,干农活又不是他的强项,他想着的就是走出去寻条生存的路。邻居中一直在外务工的高绪智曾跟随闯关东的乡邻在东北找到了一个修铁路的差事,干了些时日后,又跟随铁路的施工队员来到了宁夏石嘴山的大磴沟,修一条从平罗县穿过贺兰山到汝箕沟的铁路线。</p><p class="ql-block"> 乡亲高绪智时常的给家里写信,而在家里周边能够帮助其家人回信的差事落在了识字许多的父亲的身上,他也有心的记下来两位在外的乡亲的地址。17岁的父亲总是多读了几本书,比同龄人更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如《平凡的世界》一书中的主角孙少平,不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总觉得是件遗憾终生的事情。其实,好多时候就是这样,在靠书本知悉外部世界的年代,如果你不识字,也就没了什么想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老老实实的守着一亩三分地。书读的多了,心也就大了,老想着看看外面世界。如我的童年,时常在河东边的那条胶济铁路的大桥边,看着轰隆隆的火车奔向远方,我就想着去看看火车奔向的远方是个什么样子。</p> <p class="ql-block">父亲向他远在北京的二姑要了点盘缠,奶奶给他做了几个菜叶子窝窝头,背着一个书包带着几本书走出了村子,走向他后来再也回不去的贺兰山。</p><p class="ql-block">1959年的铁路线,是不能随便购买长途客车票的,只能一站站的买,据说是为了限制人员流动和盲流外出,去往东北的路线尤其管控的严格。父亲到济南后本想去往东北因没有介绍信买不到车票,想起来还有位在徐州当兵的老乡,又凭着记忆的地址,在徐州一处驻军的营地找到了时任工程兵排长的乡亲王文福,这人还是不错的,敢收留阶级成分颇高的父亲。在部队待了两天的父亲还是想着继续外出,临别时侯,王文福送给了父亲二十元的路费还有四个馒头,这份情谊也让父亲牢记并偿还了一生。</p> <p class="ql-block">兜里有余粮的父亲想起来远在大西北贺兰山的高绪智,拐弯抹角的算计着车票钱终于抵达了宁夏的石嘴山,出站后,一打听,平汝铁路的陶斯沟中的大磴沟车站还有近百里路,而这是他的兜里还剩下一分钱。靠着一分钱的支撑,两天没吃饭的父亲顺着贺兰山中的这道铁路线步行了一天一夜,终于在大磴沟车站遇见了修铁路的施工队。1959年,为了转运贺兰山的石炭井、白芨沟、大峰沟的煤炭和物资,以大武口站为中心点修筑平汝铁路。全线分为两期施工。一期工程于1959年开工,1961年7月完成开始临时运营。一期工程自平罗站始,止于大磴沟站。全长34.7公里,称“朝石支线”,二期工程于1964年开始,1969年完工。二期工程自大磴沟站延伸至汝箕沟,长47.5公里,称“汝箕沟支线”,于1971年11月通车。</p> <p class="ql-block">父亲他并不知道这条铁路的施工意义,也不知道这条铁路的具体的施工期限,当他精疲力尽的找到乡亲高绪智的时候,当他两三天没吃饭终于吃上了一顿铁路工人的伙食的时候,他流泪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能够活下来。高绪智带着父亲去工长那里报到,工厂看了看个头矮小又面黄肌瘦的娃娃觉得他干不了铁路上的重活,还不太想把他留下。父亲说他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的,已经身无分文,回家也回不去了。工厂翻了下父亲背着的书包,没想到的是里面居然装着几本书,他感到非常吃惊,一个孩子在饭都吃不上的日子里,居然背着几本书出来,还认识许多字,在那个年代能写字还能够写文章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动了恻隐之心的工长留下了父亲,让他记工分,统计工作量。临去宿舍的时候,工长看到父亲没有铺盖行李,又把自己的被褥送给了他。多少年后,父亲和我说:那时候只想着能活下来了,人家给了我一套铺盖,居然没说一声谢谢,而且,都不知道这位好心的工长叫什么名字。</p> <p class="ql-block">终于有了差事干的父亲似乎短时间内稳定下来,成立一名临时的铁路红人,他给远在山东的奶奶写了一封信,后来的日子奶奶和我说:你爹啊,说走就走了,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好几个月没有信,晚上我就哭啊,这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了啊。当收到他的信,一下子我就坐到了地上,可有了信了,还活着呢。</p><p class="ql-block">父亲在贺兰山的大磴沟待了两年多的日子,铁路通车了,他也就回了家。我和姐姐小时候他就给我们讲:贺兰山的野驴是真多啊,一群群的四处游荡,谁要是出门,抓过来一头骑着就走了,到了目的地,冲驴屁股拍一巴掌,驴子就跑了。也不知道现在的贺兰山是什么样子啦。</p><p class="ql-block">贺兰山在父亲回来的几十年里变成了什么样子,也成了父亲半生的情结。他总想着的有机会再回贺兰山看一看,却一直没有成行。后来的日子父亲去过了大江南北,可贺兰山却成了他过不去坎,几次的想去却总是因为这事那事的耽搁下来。2014年,我来到了宁夏,拍了几张贺兰山的照片发给他,他还说得空真是要回去看看了。</p> <p class="ql-block">没有想到的是,原来人的衰老会来得那么快,彷佛是月儿半载的时间,父亲突然就衰老了下来。人衰老的一个特点就是唠唠叨叨的回忆过去,回忆过去父亲总是唠唠叨叨的提他的贺兰山。是在六年前,姐姐安排好了路线,西行山西看看王家大院,再去看看平遥,然后出山西去宁夏,看看他唠叨了几十年的贺兰山。遗憾的是车到山西,父亲的身体难以支持继续西行,又折返山东。两年后,父亲去世了。</p><p class="ql-block">父亲去世后的日子再也没有人提起过贺兰山,2021年,我到陕北采风,当地的朋友说,一路向西,不远就是贺兰山了。回到家我和姐姐提起来,说得空去一次宁夏吧,老父亲还有个贺兰山的心愿未了。也是在今年夏天,姐姐说做梦梦到了宁夏,梦到了贺兰山。父亲的表弟我的表叔说:既然梦到了,就得去看看啦!我和姐姐约定了远赴宁夏的行程。</p><p class="ql-block">10号的上午我从潍坊赶到高密,联系上高绪智老人的小女儿,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去看望了一下,87岁的老人依然是耳聪目明,我和他说:我要去你当年修铁路的贺兰山大磴沟看看。老人说:看看好啊,就是没想到你父亲比我小却走得比我早呢。中午吃过午饭,因为长途行车,用了弟弟的奔驰商务,1600公里的路程,中途在汾阳休息一晚,第二天下午赶到了宁夏石嘴山市。</p> <p class="ql-block">车进贺兰山的山路,我就看到了当年的那条铁路线,曲曲折折的老铁路部分已经废弃,但两边黑色的木线杆依旧顽强的矗立着。贺兰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大,折叠的山系折射出岁月的变迁,据了解,其终点的汝箕沟矿区因环保政策原因,近年来已经大幅减少开采,也导致了人口的大量外迁,几十公里的山路少有车辆和行人。我和随行的外甥和侄子说:你爷爷,当年就是步行着顺着这条铁路线找到了大磴沟车站。三代人,六十多年,父亲或许没有想到,在他离去的日子里,他的后人会千里迢迢的赶赴宁夏,替他来看一看这遥远的贺兰山。</p><p class="ql-block">车行几十里,转过一个山弯,看到了大磴沟车站的标识。拐弯路北行几十米,遇到一个涵洞,我也看到了百十米外的火车站,逆光下的车站有些模糊,模糊似乎是六十多前的样子在重现。贺兰山深处的大磴沟,三代人的念想,1600余公里的路程,我终于来到了它的身边。</p> <p class="ql-block">大磴沟车站的客运早已经停运,当年的候车室依旧保留,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荛,时代气息的标语依旧还在。六十多年前的仓库、宿舍、办公室在大山深处完整的保留下来。我走在生锈的铁路线上,似乎看到远处一位疲惫不堪的少年向我走来,我想,那应该是六十多年前父亲的影子。十六七岁的父亲辗转千里来到遥远而陌生的贺兰山,六十多年后,他的儿女又辗转千里来到这里,两代人在贺兰山深处的大磴沟隔着时空相会,情结原来是这么奇妙的两个字。生命中有许多想完成又难以实现的梦想,可是只要走出去,不管结果是怎样,一段过程就是人生最美好的回忆。姐姐说或许多少年后,你的儿子又会来到这里,看一看他的爷爷工作过的地方。姐姐拾了几块铁路上的碎石头,外甥挖了一棵不知名的草本植物,我搬上车一块十多斤重的贺兰山的石头,带回家去的这些,拿去祭奠一下去世四年的父亲。</p> <p class="ql-block">念想已了结,车出大磴沟,一路上闷闷无语,姐姐不停的擦拭眼睛,我问怎么了,姐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你说我那年再坚持一下多好,带着老父亲来看看贺兰山,他都想了几十年了。你说,我怎么就没坚持走过来呢。</p><p class="ql-block">转路返程路过镇北堡影视城。父亲的偶像,曾任宁夏作家协会主席的张贤亮当年筹建的影视基地依旧游客火爆,也是始发高密的电影《红高粱》大部分镜头的拍摄地,父亲和他有着相似的成长历程,只是从未见面。</p> <p class="ql-block">七千里路云和月,见于不见,都在这里。</p><p class="ql-block">如一首歌中所唱:</p><p class="ql-block">那一刻仿佛回到从前,</p><p class="ql-block">不由得我已泪留满面;</p><p class="ql-block">至少有十年不曾流泪,</p><p class="ql-block">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p><p class="ql-block">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哭泣 ,</p><p class="ql-block">当我想你的时候。</p><p class="ql-block">生命就像是一场告别</p><p class="ql-block">从起点对结束再见,</p><p class="ql-block">你拥有的渐渐是伤痕,</p><p class="ql-block"> 在回望来路的时候。</p> <p class="ql-block">作者:王远</p><p class="ql-block">潍坊环境工程职业学院文创学院院长</p><p class="ql-block">曲阜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导师</p><p class="ql-block">潍坊学院客座教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