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堂兄小传

閑雲野鹤

　　昨天，堂弟铁雄打电话告诉我：明天是他哥七十岁生日，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吃晚饭。如果我在老家，如果我赶得回去，肯定会参加堂哥的生日晚宴，并祝他生日快乐，健康长寿！可我早一向来了北京，正照顾着外孙女暑假期间的生活。不能回去吃堂兄的生日饭，便生出一丝疚意。为冲淡心里泛起歉疚，故写几行文字献给我那个命运多舛的堂兄——

　　命运多舛：堂兄大名叫黄水清。是大伯的长子。小时候虎头虎脑，特讨人喜爱。曾几何时？不！应该是那年春上，一岁半的堂兄与三岁的堂姐同时出天花（麻疹），高烧不退，命悬一线。乡里郞中开了几帖草药，另加了一片引药。郎中临走时反复叮咛，服汤药前毎个病孩吃半片引药。可待大伯母煎好汤药要姐弟俩服用时，我爷爷却鬼使神差般踱了过来，他老大不悦地说：＂这个伍关生（郎中名）也太小气了，两个病孩就开这么一点引药，那么小的玩艺儿又怎么去分呢？即使分开了又有什么药性呢？＂爷爷想：与其耽误一双，还不如确保一个。他老人家一吆喝：＂拿水来。＂爷爷抱起孙子就把整片引药给堂兄灌了下去……

几天过后，堂姐的病痊愈了。可堂兄因服药过量、药力太猛而短缩了小舌。后来，四处求医问药，都无济于事。自此，便落下残疾成了聋哑人！

　　聪明伶俐：堂兄虽然哑巴了，但上帝给他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给他开启了另外一爿窗，他聪明伶俐，特别会打哑语，想说什么、要做什么事，都能用手势比划出来，并且活灵活现，别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察言观色、见风挂牌，大人一个眼神他就明白是什么意思，随便做个手势他就心领神会，绝对不会出现仼何差错。

那年盛夏，他和父亲去颜家湾挑脚煤炭到老楞子赚钱，他挑一担，父亲用土车子推一车。走到董家塅坝头上，父亲累得够呛便停车歇息。歇息间，突然瞥见崖墈边小洞里有一只偌大的泥蛙在透气，父亲趋上前就把手伸了进去。结果那只所谓的泥蛙原来是条乌沙公（眼镜蛇）。大伯被毒蛇咬着了右手虎口，这可是要命的事。堂兄一个箭步冲上前，把父亲扶上岸。大伯的手蓦地就红肿了，并且由红弯紫。也不知堂兄是哪里学来的见识，他做了两个动作：一是扯下背褂子撕成布条，把父亲的手腕死死捆住，以防毒气通过血液上涌。二是端起父亲的手，用嘴使劲吮吸伤口里面的污血，他㖀一口吐一口，吐出来的血全乌黑色的。由于他施救及时，争取了救治时间，马上就被我父亲和大叔送往县人民医院，最终把他父亲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

　　两小无猜：哑巴堂兄大我三岁，小时候，我们是耳鬓厮磨、两小无猜的玩伴。他力气挺大、又爱发猛，什么时候都会护着我。要是有人欺负我，他会跑过来帮我打架，那怕追过几条垅，也要抓到人打几下给我出气。后来，大都知道我身后有个“守护神”，谁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要是我不小心伤了那里，他会俯下身子抚摸痛点，并不断地吹气给我镇疼。

更令我难以忘怀是：那年我要去部队当兵，他一脸愁苦跑来问我：＂呀……＂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做个打抢的手势。我知道他是在问我：＂你要去当兵？＂我点了点头，并把手指向天边，我是在回答他：＂是的，我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当兵。＂他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但表情是愁苦的，绝对舍不得我远走他乡。我伸出手抚了一下胸头，用大拇指晃了三下，再抱拳做个作揖的动作。意思：“拜托你往后帮三叔（我爹）多干点体力活。”他鸡啄米似的使劲点头，表示一定不负所托。旋即一只手抚着胸口，一只手指向远方，未了又把手收回抱拳拜了拜，意思是说：＂弟弟你就放心去当兵吧，在部队里好好干，家里的事我会担待的。＂多么真诚善良的堂哥啊！只把我感动得泪眼朦胧……

　　失之交臂：堂兄除不能说话，其他都正常。一米七四的个头，端方四正的脸盘，不胖不瘦的身段，要不是失语，肯定是大姑娘追求的对象。况且他跟正常人一样有七情六欲，懂得男欢女爱那些事。他经常用两个大拇指对到一起调侃人家：“是不是在谈情说爱”；也常用右手食指往左手圈里插，讥笑别人的床弟之事和云雨之欢。长大成人后，他也萌生过娶媳妇成家的念头。

那年，有媒婆给他说了几个妹子：一个嫌他是哑巴没成；一个认为他家里穷没同意；另一个虽然同意了，堂兄却看不上。他用一只手捏住鼻头，另一手不断扇风，意思是：“女的太邋遢，身上有臭气，不愿意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再后来，好心邻里又他介绍个外地女子，二十六七岁的年纪，圆鼓隆冬的身子，而且有些智障。女的背起包袱来他家，堂兄却死人不死人不肯同她同房。为什么呀？他做了个划陀螺的动作，是说：“对方好难看，跟个陀螺似的。”还用食指和拇指拧了脑壳上的头发，然后双手一摊，示意：“这人很蠢、什么都不知道。”三天过后，同村一个老光棍捡了瘦鱼，将陀螺女迎进了屋。就这样，阴差阳错，堂兄与女人和婚姻失之交臂，成了庙门边的旗杆——光棍一条。

　　能工巧匠：搞农业社出集体工时，堂兄是个好把式，轭牛犁田、插秧扮禾、挑塘泥上岸、打车子上墈，什么粗活重活都能干，而且从不耍奸偷懒，每年能赚最多的工分。进入商品经济年代，农村年轻人大都进城务工，有的给人做事打工，有的开店铺自己创业。他大弟铁雄就凭借在乡办煤矿做电工时学到的机电修理手艺，在县城两路口开了一个机电维护铺。一度生意兴隆，人手不够，就把哑巴哥哥接进城当帮手，干点装车䣃车的粗活。

堂兄虽然失语，但脑瓜子灵范，不满足只做装卸工，想像弟弟那样做个有手艺的师傅。只要闲下来，就聚精会神看弟弟搞维修。他一看就懂，一学就会。没过多久竟成了维修机电的行家里手，能独自完成修理任务，手脚比弟弟还麻利，动作比弟弟还娴熟。往后铁雄就开车到外面揽生意，他就在店子里专门搞维修，来一台修一台，绝对不误工期。由于有哑巴哥哥加持，业务接应不暇，店子开得红红火火。

　　衣食无忧：堂兄心地善良，为人憨厚，手艺不错，很受人尊重。弟弟弟媳待他不薄，每每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嘴，不用为生计发愁。他烟瘾很重，就每天给他一包香烟；偶尔身体不适，就及时去药店抓药；他爱存钱，就每个月给他开工资，先是一两千，这几年涨到了三四千。他收到工资不会乱花一分钱，银行卡里的数字越来越大。我曾用指头捏了捏，比划了个厚度问他：“存了多少钱？”他羞涩一笑，伸出三个指头拍了三下。我知道那是多少，真的为他高兴。

我每次回到老家，会隔三差五去看他。我们的交流很特别：他摊开双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把手放耳朵上做一下，伸出三根指头告诉他：“三天前回来的。”他先做了个在地上滾车的动作，然后又把手举过头做飞翔动作，是问我：“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回来的？”我当即做个飞翔动作告诉他：“是坐飞机回来的。”他伸出大拇指指向北方是问：“是从北京回来的吗？”我玩了玩手表示：“不是。”他露出一脸疑惑，我用手朝东南方划了个圈，告诉他是从外（泰）国回来的。他点了点，然后伸出两根指头又马上松开，是在问我：“两个孙子还好吗？”我打开手机让他看孙子孙女的视频，他直晃大拇指，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安之若素：堂兄从小落下聋哑残疾，一生默而不语，无欲无求，像头磨牯子牛一样重复着三件事：吃饭，填饱肚子；干活，赚钱糊口；睡觉，恢复体力。偶尔也出门散散步、逛逛街、窜窜门。他窜门最多的是不远处的“新美宾馆”。因为这家店子是我妹妹妹夫开的。他佝偻着身子着来到店子，脸上挂着微笑，表情是发自肺腑的那种亲昵状。他一声不响，一般不会打扰任何人。只是妹妹问他：“你吃饭了没有？”他会拍拍肚子伸出二根指头，意思是：“我吃了，而且吃了两碗。”妹夫问他：“吃什么菜？”他嗖嗖嘴巴做了个切肉动作，示意：“吃的是辣子炒肉。”再问他：“最近身体好不好？”他握紧拳头将手臂一举露出结实的肌肉，表示：“我身体很健康，浑身都是力气。”

是的，吉人天相，无欲则刚！瞎眼子人有天照顾！哑巴堂兄自落下残疾后，无欲无求，没灾没病，身体棒棒哒，甚至连医院的门都没进过。现在七十岁了，看上去只有五六十岁，几乎达到了佛家的“空无”境界，更像一位鹤发童颜的得道高僧。但愿苍天长眼，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的哑巴堂兄，让他无忧无虑，没病没灾，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