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90农场场部十字路口北侧不远处,有一家“喜洋洋快餐店”,老板姓李,名建英。虽然已到了身体该发福的年龄,但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快餐店开得火热,夏季每天凌晨3点多就营业,进进出出的都是早起就要干农活的农工和一些钓鱼爱好者、开长途车的司机、清洁工等等。快餐店的二楼是旅店,也是李建英经营的。房间不多,但总是客满。2019年7月10日,我又一次来到290农场。行前,我给李建英发了条微信,说,我要在290住几天,一天三顿在你那吃饭可以吗?她过了一会回信说,没想到大哥还记得我,在我这吃饭当然欢迎啊!</p><p class="ql-block"> 我与李建英的相识很偶然。2018年6月底,我和刘树春、杨俊杰、王全路三位曾经一个炕头住过的荒友一起重返290。第一天吃早饭时来到“喜洋洋快餐店”。只见这位老板娘对待顾客热情有加,一边张口闭口“大哥、姐”的叫着,一边手脚麻利地端饭盛粥算账,穿梭往来于顾客熙攘面积不大的的店里。桌椅干净整洁,一下就吸引了我们四人,我们立即就座,然后观看墙上的食品照片与价格。在我们的议论声中,老板娘停下了脚步,笑呵呵地对我们说,几位大哥是知青吧?北京知青?我说,你听得出来?那可不!一听就是北京人!快坐下,我们可喜欢你们知青回来看看啦!以前在哪个分场啊?我们在一营,是三连的。一营三连?哎呀妈呀,我以前就在三连呀!嗯?我们几人互相疑惑地对视,没有印象啊。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你们都回城了,我是李前正的小闺女,畜牧排的李前正!啊!你就是李前正的小闺女!你叫建英是吧?想起来了,那时候你还小啊!</p><p class="ql-block"> 曾经在畜牧排工作过的杨俊杰合掌一击,面露笑容。接下来气氛就变得热烈了。建英招呼服务员给我们端来油条、肉包子、豆浆、大米粥、咸菜。满满一桌子。趁着建英为我们张罗吃食的当口,我向俊杰询问关于李前正和建英的情况,因为我那时在三连农工排,畜牧排和我们相隔很远。俊杰向我们介绍说,她的父亲李前正是1955年开发北大荒的第一批专业军人,后来担任排长。1977年在牛棚被一头种牛顶死了,很惨。他的妻子没有工作,4个孩子都小,家境很困难。建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咱们走的时候她可能才七、八岁。</p><p class="ql-block"> 原来如此。我的心有点发沉。刘树春和王全路的表情也有点凝重。树春补充道,后来那头种牛被毙了。</p><p class="ql-block"> 等我们吃完早餐到柜台结账时,李老板说啥也不收。她说,几十年了,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吃点早饭,哪能收你们的钱!咱们还是一个连的呢!你们知青那时候在这对我们多好啊!我们上学的老师全是你们知青啊!</p><p class="ql-block"> 盛情难却,只好如此。互相留了电话,加了微信,暂且告别。</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我们4人清晨起床后,只听外面滂沱大雨。树春的手机出现一条微信:大哥现在下雨了,你们住在几号房间,我让快递给你们送早餐去。树春念完微信,我们几人不约而同:这么大雨,别让人家送了!雨小点后咱们过去吃。树春照此意发去回信。没想到,不到5分钟,快递小哥冒雨把饭送来了!给我们感动的呀,不知说什么好了。 当天晚上,李建英和家人在一家高档次饭店请我们吃饭。这让我们很意外,因为除了俊杰和李家有所接触外,我们3个在连队时都和她家人员没有来往。但是建英在发出邀请时说得很直接,你们知青在这儿的时候,是最热闹、最让我们高兴的时候,我们都是受你们教育、熏陶长大的,特别是在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知青大哥大姐给我们家送去温暖,于觉元、杨淑芬大姐对我们可好了!所以,多少年我们一家特别盼望见到三连的知青。你们一来,我们就像见到了亲人,一定要和你们好好唠唠!</p><p class="ql-block"> 建英的热情话语,让我感动,也很不安。因为,那时能够当老师教育她们的是文革以前老三届的初高中生,我们“小六九”是没资格当老师的。</p><p class="ql-block"> 席间,我第一次见识了李前正夫人,那位刚强的老人。她嗓音洪亮,中气十足,面堂红润,笑声朗朗,思维完全不像已是80来岁的老人,而且是一位饱经沧桑、历尽艰难的老人。</p><p class="ql-block"> 一年过去了。我这次再返290,是因为在这一年里,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那一代知青后来差不多都回到了各自的城市。但是最早开发北大荒的那批转业军人和他们的后代以及后代的后代,还在那片土地上工作、生活。知青们回到自己以前生活的城市后,又在各自的人生舞台上演出了不同的角色,或辉煌或黯淡,但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津津乐道于自己的知青经历,或者高呼青春无悔,或者说祭奠青春岁月。而那些至今还在黑土地生活的人们却鲜有声音,我应该听听他们的心声。虽然我不是记者也不是作家,但我是一个在北大荒呆了5年的人。那时我像一个被人稀里糊涂扔进大江里的毛孩子,挣扎着从水里爬了出来 ,抖搂掉浑身的泥水就落荒而逃了。现在我要静静地坐在江边,仔细看看流动的江水,侧耳听听惊涛拍岸声。这流动的江水,拍岸的江涛,除了我们这些已退出历史舞台的知青外,还应该包括北大荒的荒二代、荒三代。 我要再回290,到学校看看“蜿蜒河荒娃版画基地”的孩子们,再到李建英的快餐店看看,了解一下他们在这片天地下如何作为。</p><p class="ql-block"> 到290的那天,得知学校的孩子当日刚刚放假,第一个计划落了空,执行第二个。分别一年,李建英似乎比去年稍微胖了点,还是那么快人快语,忙来忙去,和她的聊天只能插空在店里食客不多的时候进行。</p><p class="ql-block"> 我问她,你这个快餐店是自己的房子吗?她说,不是,是租的。以前就是一个早点铺,我租下来以后除了改造装修饭店还把二楼的房间改成了客房。我说,早晨6点多我来吃早饭,你这就很拥挤了,每天要忙到几点?她说,每天我两点多就要起床,做准备工作,3点多就有干早活的客人来了。忙完早餐要去菜市场采购,回来准备午餐,午后休息一会,又要准备晚饭,收拾完差不多晚上10点了,才能睡觉。天天如此?可不咋地!直到大年三十,厨师和服务员走了,我母亲带着全家过来,一起包饺子过年,才算好好休息一下,大年初一一早起来还得打扫卫生!我说,你这只有一个大厨俩服务员,客人这么多忙得过来吗?她说,我们这几个哥姐可好了,干啥都任劳任怨的,我也跟他们一起干。你看我除了出去采购,剁菜、包馅、和面、端饭、打扫卫生,啥活不干?要是遇到大拨客人预订,我妈、我姐她们全来帮忙。有时我妈还带邻居一起来呢!呵呵,你别看老太太们岁数大,干起活来可认真啦!</p><p class="ql-block"> 李建英如此阳光,笑声朗朗,很难想象她是一个自幼失怙、家境贫寒,在艰难竭蹶中一路走来的顽强女子。</p><p class="ql-block"> 她是家里的老小,父亲去世时她才8岁。父亲的去世,使这个家庭失去了支柱,陷入极大困境。母亲没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只靠每人6块钱的生活补助,这日子该有多苦,不难想象。每天放学后,别的同学都去玩耍,她要跟着母亲到大田里捡拾豆秸、麦秸,回家后剪下麦穗、豆荚手工搓粒,然后装进袋子,去榨油、磨面,拿到集市卖了赚点学费、生活费。李建英从父亲去世后就没吃过鸡蛋,家里养鸡下的蛋全被母亲卖钱了。直到结婚前,她也没穿过毛衣毛裤。上中学时,她喜欢打篮球。冬天穿棉裤打,到了开春,老师说,以后训练课不能穿棉裤了,穿毛衣毛裤练。可全班只有她一个人仍然穿着棉衣打篮球。有的同学嘲笑她,看你那穷像,穿棉衣打篮球,还净是补丁!另一个同学也过来敲边鼓,她连爸爸都没有。女孩子本来脸皮就薄,遭别人当众嘲讽更是如被人打脸。但是她很无助,只有捂住脸轻声哭咽。</p><p class="ql-block"> 从此,建英特别忌恨那两个同学。后来,还真有了一个报复的机会。若干年后,建英干得风生水起,成了小老板后,一次同学聚会,那两个曾经嘲讽过建英的同学也参加了。当众人举杯时,李老板大声叫道,“某某和某某,还记得你们在班里笑话我们家穷,穿补丁棉裤,没有父亲吗?告诉你们,我现在有房、有车,钱比你们多,日子过得比你们好!”众人惊愕,随之大笑。那两位同学(都是男生),连连讪笑,呵呵,你个李建英,还真记仇啊!小时候不懂事,我俩自罚一杯!只见李老板斟满一杯白酒,与两位不小心冒犯她的同学一一碰杯,一饮而尽,杯酒泯恩仇!</p><p class="ql-block">这是后话。</p><p class="ql-block"> 家里实在太穷,勉强捱到16岁初中毕业,建英到了三连农工班,也就是她父亲以前所在的连队。那时的她,体重不足百斤,要干繁重的农活,甚至还要扛比她体重还重的麻袋。后来她转到了副业连,运送砖坯,每天下班回来也是腰酸腿疼。但是面对劳累她从不叫苦,毕竟有了工资可以养活妈妈了,可以不再让妈妈冰天雪地到地里捡拾豆秸了,可以让妈妈放心地吃上自家的鸡蛋了。 建英对我说,有一天,邻居吴继仁的爱人看我们实在太可怜,给我家送来一桶鸡蛋。当时我可高兴了,心想,这回能尝到鸡蛋的滋味了!没想到,妈妈不容商量地拒绝了人家的鸡蛋,说你们一家的好意我领了,鸡蛋不能收,我家也养了好些鸡,也有那么多鸡蛋呢。当时我在妈妈身后眼泪都快下来了。家里是养鸡,家里是有好些蛋,可你让我们吃吗?你都瘦成那样了,你吃过一个鸡蛋吗?</p><p class="ql-block"> 送走邻居后,妈妈把我拉到炕头儿坐下,抚了抚我的头,说,孩子,我知道你想留下那些鸡蛋,可人家也不容易。咱们家是穷,可人穷志不短,做人要有志气,靠自己的手养活自己,跟别人不能伸手,吃别人的东西不香。</p><p class="ql-block"> 从那以后,我真正理解了我的母亲。她虽然没有文化,但她的骨子里浸润着“自强不息”的基因。她是一个有骨气的伟大母亲!</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80年代,李建英和丈夫在副业连承包了木材厂,又在分场场部开了一个饭馆。由于能吃苦,不怕累,又头脑灵活,生意红火,收入渐丰。她的饭馆位置很好,就在分场场部对面。经常有上级领导在分场检查完工作后,在她这吃饭。领导吃饭首先关注卫生情况,她把饭馆收拾得利利索索,厨师手艺也好,所以领导很满意,把招待餐就定在了她家。到了冬天,她在餐厅盘起火炕,客人进门可以先坐在炕上暖和暖和。这一小小的改进不仅让人身上温暖,心里也觉得热呼呼的,让她迎来不少回头客。</p><p class="ql-block"> 后来,建英全家搬到了总场场部,住进了楼房。但是,以前经营的饭馆、木材厂却全都不景气关张了。一切又得从头再来。她在一家日杂、建材商店打工,除了售卖商品,遇到人手不足,还要搬运水泥、白灰等建筑材料,冬天还要负责烧炉子供暖,每月1800元,这是2012年的工资水平。后来看到建英太能干了,每天都比别人早来晚走,老板每月偷偷给她多塞200元。眼看儿子要结婚、要买房,经济压力越来越大,仅靠打工这点钱哪行!建英打听到有人要转一早点铺,她接手,一个华丽转身,成了“喜洋洋快餐店”,很快红火起来。</p><p class="ql-block"> 经济状况好转后,建英要让母亲享享福,要给哥哥姐姐家出力。可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她又开始抚养隔代人。290学校的高中部分要集中到150公里远的宝泉岭管局学校。这陪孩子读书的活就落在了老人的身上。老人在宝泉岭租了房子,十几年下来,陪孙男娣女上完高中上了大学。</p><p class="ql-block"> 说起下一代也就是李建英家的荒三代,她马上露出骄傲自豪的神态。建英的侄女,在奶奶的看护下,从宝泉岭高中考上了哈尔滨师范学院艺术系的钢琴专业,又考取了研究生,许多外国歌唱家来哈尔滨演出指名要她伴奏。现在已经在学院执教,并在哈尔滨买房落户。那姑娘也有个性,头一年放假回家,开着自己做家教买的新车到了楼底下,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我回家你接我。爸爸说,你几号回来我买票去接你。女儿说,我已经到家楼底下了。爸爸一愣,你咋回来的?我开车回来的。你、你、你有驾照吗?我在学校就利用假期考了驾照,车是我新买的。给老爸老妈弄得又惊又喜!大姐建军的儿子考上了广东的中山大学,建英的儿子考的是体育院校,本来在广东高档体育场所当教练,但是他跟妈妈说还是想在家乡干自己的事业,目前在哈尔滨开了个公司。</p><p class="ql-block">断断续续跟她聊了几回。回京前,我把几天的饭费给她。怕她不收,特意说,你要不收,今后我和其他同学再也不到你的店了。</p><p class="ql-block"> 离开290那天早上6点,收到建军的微信,说她已把到佳木斯的车票买好了。建军的先生郝慕玉到宾馆接我去车站,又给我拿来一大袋刚买的香瓜。</p><p class="ql-block"> 到了车站,我把车票钱交给了慕玉。这时,建英、建军姐俩都到了车站为我送行。</p><p class="ql-block"> 9点钟,由290农场开往佳木斯的长途汽车缓缓驶出车站,我与他们仨隔窗挥手告别 。</p><p class="ql-block"> 车窗外的天,湛蓝湛蓝的,偶尔飘过朵朵白白的云。手机响了,微信一条:大哥,放香瓜的蓝色袋子里有一个信封,请你收好。我急忙打开脚下的蓝袋子,一个红色的信封,里面装着我给的餐费和车票钱。</p> <p class="ql-block">一听口音就知道我们是知青,没想到还是三连的知青,太亲切了!</p> <p class="ql-block">老板李建英</p> <p class="ql-block">坚强的李前正排长夫人</p> <p class="ql-block">既是老板又是厨师</p> <p class="ql-block">还兼卫生员</p> <p class="ql-block">忙起来姐姐(右)过来帮厨</p> <p class="ql-block">姐俩</p> <p class="ql-block">我的一日三餐都在这里</p> <p class="ql-block">外面下雨了,建英让快递把早餐送到旅店。</p> <p class="ql-block">姐姐李建军与先生郝幕玉</p> <p class="ql-block">母女俩</p> <p class="ql-block">我与老板娘李建英合影</p> <p class="ql-block">母亲住在场部养老院,很干净。</p> <p class="ql-block">建英一家人请我们吃饭</p> <p class="ql-block">回程车开走后的,郝幕玉发来微信,餐费和车票钱放在给我买的香瓜袋里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