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国学《闲情偶寄》种植部（一）

荣华

木 本 小序

【原文】草木之种类极杂，而别其大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坚而难痿，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藤本之为根略浅，故弱而待扶，其岁犹以年纪；草本之根愈浅，故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

【译文】草木的种类复杂多样，大致可以分为三类：木本、藤本、草本。木本类植物坚实，不易枯萎，它们存活的时间比较长，是因为它根长得非常深；藤本类

梅

【原文】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樱桃王于果，犹瓜之最先者曰王瓜，于义理未尝不合，奈何别置品题，使后来居上！首出者不得为圣人，则辟草昧致文明者，谁之力欤？虽然，以梅冠群芳，料舆情必协；但以樱桃冠群果，吾恐主持公道者，又不免为荔枝号屈矣。姑仍旧贯，以免抵牾。种梅之法，亦备群书，无庸置吻，但言领略之法而已。

【译文】最早开放的花是梅花，结得最早的果是樱桃。如果以次序定尊卑，梅应当是花王，樱桃应当是果王，就像最早成熟的瓜叫王瓜一样，这在义理上未尝不合，为什么另有品题，让后来者居上？首先出来的不能当圣人，那么消除愚昧、带来文明，是谁出的力呢？虽然如此，梅花作为群花之首，料想大家不会反对；但以樱桃冠群果，我恐怕主持公道的又不免为荔枝叫屈了。暂且照旧，以免发生争执。种梅的方法，在许多书中都提到了，不需再讲，只谈谈欣赏的方法吧。

【原文】花时苦寒，既有妻梅之心，当筹寝处之法。否则衾枕不备，露宿为难，乘兴而来者，无不尽兴而返，即求为驴背浩然，不数得也。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复备暖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此屏不止观梅，是花皆然，可备终岁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间竖一旗帜，不论何花，概以总名曰“缩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所植者，近在身畔，远亦不出眼前，是花能就人，无俟人为蜂蝶矣。

【译文】梅花开的时候，正好是在严寒的冬季，既然有把梅当作伴侣的心思，就应当筹划与梅花同眠的方法。否则枕头、被褥都没有，露宿就会十分痛苦了。乘兴而来的，无不扫兴而归，就是要像骑在驴背上的孟浩然，也没有几次会做到的。观梅的器具有两个：山游的必带帐篷，三面严实，前面虚实，像汤网那样，里面多设炉炭，既可取暖，又可温酒。这是一种方法。园内观看的，设纸屏几扇，上面盖上顶，四面设窗，可开可闭，花在哪边，就撑开哪边的窗。此屏不仅可以用来观梅，什么花都行，可备常年使用。再挂上一块小匾，取名“就花居”。花间竖立一面旗帜，不论什么花，一概取名“缩地花”。这又是一种方法。至于家内所植的，近在身边，远也不出眼前，是花能就人，不需人像蜂蝶一般绕花转了。

【原文】然而爱梅之人，缺陷有二：凡到梅开之时，人之好恶不齐，天之功过亦不等，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令人开户不得，闭户不得，是可爱者风，而可憎者亦风也；雪助花妍，雪冻而花亦冻，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可，是有功者雪，有过者亦雪也。其有功无过，可爱而不可憎者惟日，既可养花，又堪曝背，是诚天之循吏也。使止有日而无风雪，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布帐纸屏皆可不设，岂非梅花之至幸，而生人之极乐也哉！然而炎之天者，则甚难矣。

【译文】不过喜爱梅花的人，有两个缺点：凡到梅花开时，人的喜好和憎恶不一样，天的功过也不等，风送来花香，花香到来严寒也来了，叫人开门不好，闭门也不好，可爱的是风，可恨的也是风；雪使梅花更加娇艳，雪冻花也冻，叫人去也不好，留也不好，有功的是雪，有过的也是雪。那有功无过，可爱而不可恨的只有太阳，它既可养花，又能给人温暖，真是天老爷的循吏。如果只有阳光而无风雪，就能无时无日不在花间，布帐纸屏都可不设，那不是梅花的大幸，人生最大的乐趣么？不过那做天的，就十分为难了！

【原文】腊梅者，梅之别种，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然而有此令德，亦乐与联宗。吾又谓别有一化，当为腊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适中，不可得也。

【译文】腊梅是梅花的一种，大概因为都叫梅而列入了同一谱系吧？然而有这样的品德，也乐于和它联宗的。我看还有一种花，应当是腊梅的异姓兄弟，那就是玫瑰。它们气味相孚，都达到浓艳的极致，待人又不留余地。人说过犹不及，最好是适中，然而资性所在，一往而深，如果让它们来适中，是不可能的。

桃

【原文】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称桃李，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为红之极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桃花能红李能白”一语，足尽二物之能事。

【译文】一般说起草木的花时，开口便说桃李，可见它们是群芳的领袖了。所以有这样的地位，因为花的颜色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是红色中最纯的，李色是白色中最洁的，“桃花能红李能白”一句，把它们的优点全部给概括了。

【原文】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爱之桃；今人所重者为口腹计，未尝究及观览。大率桃之为物，可目者未尝可口，不能执两端事人。凡欲桃实之佳者，必以他树接之，不知桃实之佳，佳于接，桃色之坏，亦坏于接。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之面，所谓“桃腮”、“桃靥”者，皆指天然未接之桃，非今时所谓碧桃、绛桃、金桃、银桃之类也。即今诗人所咏，画图所绘者，亦是此种。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桃源，始能复有其乐。如仅载酒园亭，携姬院落，为当春行乐计者，谓赏他卉则可，谓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

【译文】但是现在人所看重的桃，不是古人所爱的桃；现在的人看重的是好吃不好吃，没有考虑到观赏。大致说来，桃好看但不一定好吃，不能两头都让人满意。要想桃子好吃，一定要嫁接，哪知桃子的好，好在嫁接，桃色的坏，也坏在嫁接。未经嫁接的桃，颜色极其娇艳，酷似美人的脸，所谓“桃腮”、“桃靥”，都指天然未接的桃，不是今天所谓的碧桃、绛桃、金桃、银桃之类。就是今日诗人所咏，画图所绘的，也是这一种。这种桃树，名园里看不到，游览胜地也没有，只是在乡村篱落之间生长，牧童樵叟所住的地方也有很多。要看桃花，必须骑驴到郊外去，任驴自由行走，像武陵人偶然进入桃源，才有乐趣，如果只是载酒园亭，携姬来到庭院，为了当春行乐，这对观赏别的花卉是可以的，说是这样看桃花能够得到真趣，我不相信了。

【原文】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凡见妇人面与相似而色泽不分者，即当以花魂视之，谓别形体不久也。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译文】噫！颜色最美的，没有超过桃的，寿命最短的，也要属桃花了，“红颜薄命”就是对桃花说的。凡是看到妇人的脸和桃相似又色泽不分的，就应当把她当成花魂，不久就要死了。不过这话不能对她讲明，免得她流泪。

梨

【原文】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无一不经葺理；独梨花一本，为眼前易得之物，独不能身有其树为楂梨主人，可与少陵不咏海棠，同作一等欠事。然性爱此花，甚于爱食其果。果之种类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观，则无一不然。雪为天上之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诗云：“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输赢不决，请以人间之雪为天上解围。

【译文】我曾经四处迁徙，所到过的地方，只有荔枝、龙眼、佛手几种花木，在江浙一带没有种植过，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没一样没栽种养护过；唯独梨花这一种，本来是近在眼前、容易得到的东西，我却不能拥有这种树，成为它的主人。这可以说和杜甫没有为海棠写过诗，同样是一件有欠缺的事情。然而我生性喜爱梨花，远远胜过喜爱吃它的果实。梨的果实种类不止一种，好吃的少，而梨花的耐人观赏，却没一种不是如此。雪是天上的雪，梨花是人间的雪；雪缺少的是香气，梨能兼有洁白和芳香。唐朝人卢梅超的《雪梅》诗说：“梅虽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是用梅花和天上的雪来比较的。我猜想它们一定是不分胜负，还是请人间的雪为天上的雪解围吧！

海 棠

【原文】“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而独于海棠是咎？然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如人生有二技，一技稍粗，则为精者所隐；一术太长，则六艺皆通，悉为人所不道。王羲之善书，吴道子善画，此二人者，岂仅工书善画者哉？苏长公不善棋酒，岂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设者哉？诗文过高，棋酒不足称耳。

【译文】“海棠有色而无香”，这是《春秋》责备贤者的法则。没有香味的花不少，为什么都能宽恕，而惟独责怪海棠呢？不过我还要说，海棠并不是一点香味没有，香味隐隐约约，又不幸被颜色掩盖了。就像一个人身怀两种技艺，一技稍粗，就被精者所隐；一术太长，就是六艺都通，也不会被人一一称道。王羲之善书，吴道子善画，这两位难道仅仅工书善画吗？苏轼不善棋酒，难道他便是一子不拈，一杯不设的人么？这是因为诗文水平过高，下棋、喝酒不能与它相比而已。

【原文】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使尽无香，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且香之与臭，敌国也。《花谱》云：“海棠无香而畏臭，不宜灌粪。”去此者必即彼，若是则海棠无香之说，亦可备证于前，而稍白于后矣。噫！大音希声，大美不和。奚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而后谓之有香气乎？

【译文】我要验证前人有关海棠有色无香之说，嗅嗅刚刚开放的海棠花，只觉另有一种清芬，最好慢慢地闻，而不宜于猛嗅。如果当真无香，那么蜂蝶就过门不入了，怎么郑谷《咏海棠》诗曰：“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有香无香，应当以蝴蝶的去留为证。而且香和臭是敌对的，《花谱》说：“海棠无香而畏臭，不宜灌粪”。不是香就是臭，如此说来，海棠无香的说法，从前面得到证明，从后面得到补充了。噫！简素淡雅就很好，何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才可叫做有香气呢？

【原文】王禹偁《诗话》云：“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及海棠，以具生母名海棠也。”生母名海棠，予空疏未得其考；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咏到。一诗偶遗，即使后人议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难为也！

【译文】王禹偁《诗话》中说到：“杜子美到四川去避乱，没有一首诗涉及到海棠，因为他的母亲叫海棠也。”杜甫的亲生母亲是不是名叫海棠，我学识空疏，没有找到根据；不过杜甫就是善吟，恐怕也不能样样咏到。仅仅没有写到海棠，就让人家谈论父母，唉，才子真是难做啊！

【原文】鼎革以前，吾乡杜姓者，其家海棠绝胜，予岁岁纵览，未尝或遗。尝赠以诗云：“此花不比别花来，题破东君着意培。不怪少陵无赠句，多情遍向杜家开。”似可为少陵解嘲。

【译文】还是在明朝的时候，我的同乡有位姓杜的，他家种的海棠特好，我年年去观赏游览，没有错过一次。送过他一首诗，曰：“此花不比别花来，题破东君着意培。不怪少陵无赠句，多情偏向杜家开。”似乎可以给少陵解嘲。

【原文】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处子之可怜，少妇之可爱，二者不可得兼，必将娶怜而割爱矣。相传秋海棠初无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名为“断肠花”。噫！同一泪也，洒之林中，即成斑竹，洒之地上，即生海棠，泪之为物神矣哉！

【译文】秋海棠也是海棠的一种，比春花更妩媚。春花像美人，秋花更像美人；春花像已嫁的美人，秋花像待嫁的美人；春花像绰约可爱的美人，秋花像纤弱可怜的美人。处女的可怜，少妇的可爱，二者不可得兼，一定要娶可怜的少女而割舍可爱的少妇了。相传当初并无秋海棠，因女子的心上人没有到来，流泪洒地，便生出此花，叫做“断肠花”。噫！同是眼泪，洒在林中，就成斑竹，洒在地上，便生海棠，这眼泪真是神奇之物啊！

【原文】春海棠颜色极佳，凡有园亭者不可不备，然贫士之家不能必有，当以秋海棠补之。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须钱买，一也；为地不多，墙间壁上，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

【译文】春海棠颜色非常美丽，凡有园林的不可不备，然而贫士之家不一定能有，可以用秋海棠来弥补。此花对贫士有两种方便：首先不必花钱，移根就行了；又占地不多，墙间壁上，都可种植。秋海棠喜欢阴凉，秋海棠选择的地方，都是其他花所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