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女孩

任虹陵

参军四载，首次踏上归家之旅，思念之情如同离弦之箭，急切而热烈。 列车上，身着军官制服的我，感受到周围不时投来的目光，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只是这份得意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被回家的喜悦所淹没。

时光荏苒，如同白驹过隙，探望家人的日子转瞬即逝，宛如昙花一现，虽美却短暂。

也曾期待与旧友重逢，然而岁月匆匆，终究未能如愿。

短暂的相聚犹如一场梦，让人回味，却又不得不面对离别的苦涩。

转眼间，便到了告别的时刻，心中的不舍如同秋天的红叶，一片片悄然飘落在心间，化为无尽的思念与眷恋。 身为军人，知道不能长久陪伴家人身边。

但是，这份深深的眷恋如同藤蔓，紧紧缠绕在心头，难以割舍。

3千多公里的归队之路，绿皮火车需要耗费漫长的三天四夜。

按规定，干部探亲可享受卧铺待遇。

可在80年代，乘坐火车那叫一个人山人海，坐位票已是一票难求，卧铺票更是遥不可及。 经过短暂的思考，我决定搭乘从省城贵阳始发的Z149次“直快列车”，放弃了昆明至北京，中途停靠贵阳的T61次“特快”。

做出这样的抉择，原因是起点站或许有希望购到座位票。

虽然“直快”没有 “特快”那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却也晚不了太多的时间。

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中途站出售的都是站票，上车后找不到座位，便只能在车内站上几天几夜，这种经历，我实在不愿去尝试，“特快”只能望而却步。

不出所料，正确的指导思想，换来了意外的收获。

经历了一个多小时的排队后，我手中拿着的，不但是一张两座的坐位票，而且是靠窗的好位置。 它仿佛是一个移动的观景台，不但可以尽情欣赏窗外流转的风景，还可以将头枕在座椅间的小桌板上，享受列车上的睡眠时光。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原本以为漫长单调难熬的旅程，瞬间变得轻松而愉悦。

夜幕低垂，趴在小桌板上的我，随着列车轻轻的摇曳，不知不觉沉醉在了梦乡之中。

现实与梦境的悄然转换，我浑然不觉。

突然间，车厢内人声鼎沸，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惊醒，睁眼一看，原来列车即将到站，部分旅客收拾行李，准备下车。

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听到人们谈论列车已经到达湖南，具体是哪一站我不清楚，也不想去打听。

这一站下车的人不少，但上车的更多，车窗外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急切和期待。 未等列车完全停稳，心急的年青人和学生已经开始行动，他们不顾车内旅客的抱怨和抗议，将行李从半开的车窗扔进车厢后，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攀附着车窗向里爬，全然不顾进来后踩到了谁或是撞到了谁。

倘若靠窗的座位是女子，爬窗的人只能从女子的腿上翻越，然后引发阵阵惊叫声。

一时间，我所在的车厢变成了一个热闹的舞台，不少座位都在上演着一幕幕“鸡飞狗跳”的喜剧，让人忍俊不禁。

好在大家都能相互理解，场面虽然混乱，并未引发大的纠纷，反而给旅途增添了几分乐趣。 早在火车进站之前，我身边的车窗便被对面的女子提前关上了，显然女子经常坐火车，提前预见到了这一幕。

虽然窗外有人拍着窗户求开窗，但在对面女子的示意下，我只好装着没看到。

身边的旅客也要下车，提前离座等在车门前。

不久，一名爬窗进来的青年来到我面前，询问坐位是否有人？我是否去北京？

得知坐位空置，我的目的地也是北京后，青年欣然坐下，看上去似乎很高兴。

又过了一会儿，两名从车门上车的中年夫妇，还有一名看上去很是憔悴，却非常漂亮的女孩来到了我们的坐位前。

原来，这名青年和中年夫妇都是用站台票进站，中年夫妇是女孩的父母，送女孩上车。

那不知是女孩兄长还是弟弟的年青人，翻窗上车，提前为女孩抢到了坐位， 起身让女孩坐下后，年青人向中年夫妇介绍道：“爸！妈！这位解放军也是去北京。”

中年男人立即高兴的说道：“太好了，解放军同志，我女儿病了急着回学校，这一路能不能麻烦你照看一下？”

这样的请求，我当然不能拒绝，待女孩父母下车后，便热情的邀请她坐窗边，我坐外侧，以便照看这位柔弱的旅伴。

谁知女孩谢绝了我的好意，让我很是尴尬，都不敢去看周围的旅客。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窘迫，女孩取出了一些药片，然后将茶杯递给我，暗示自己要吃药，让我去打水。 这一举动既巧妙又体贴，立即化解了我心中的尴尬。

找到装有锅炉的车箱后，水还未烧开，锅炉前，已经排上了长长的队伍。

队尾中的我，因着急便在队列中晃来晃去，还时不时伸长脖子，查看水是否烧开。

一位排在我后面，看起来像是地方干部的中年人，见状便关切的问道：“解放军同志，您是有急事吗？”

我不经意的回答道：“是啊！我得赶紧打水给病人吃药。”

听了我的回答，这位干部模样的人离开了队伍，快步走到锅炉前，向排队的人们高声说道：“解放军同志有急事，大家让他排在前面好吗？”

话音刚落，人们便纷纷后退，为我腾出了第一的位置。

那一刻，我是真的被感动了，觉得当兵的艰辛和付出，值了。

女孩服药后不久，列车上的工作人员便开始了查票。 突然查票的原因想是翻窗进来的人太多，车方担心有人逃票。

女孩在身上寻找了一会儿，没有找到票后显得有些慌张，让我帮她从行李架上取下一大一小两个提包。

80年代，没有现代的拖箱和背包，人们出行都是用提包。 女孩自己翻小包，让我翻大包。

当我拉开手提包的拉链，映入眼帘的是一堆衣物和零食，夹杂着几本书籍和一些杂物。

当然，还有内衣什么的，让我有点尴尬。

不待我翻找完毕，女孩已经在她的小包里找到了车票。

从她不满的嘟囔声中，我明白了女孩的父母下车时，忘记告诉女孩车票放哪了。

这场意外的小插曲，将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一场虚惊过后，车厢内恢复了平静。

女孩背靠座位，边咳嗽边打盹。 我注意到她的脸颊通红，显然病情有所加重，但这飞驰的列车上，我也束手无策。

时间悄然流逝，在咳嗽与睡意间徘徊的女孩，渐渐的将头靠在了我的肩上，这是睡着了。

为了不惊醒她，我只好挺直身体坚持不动，默默地支撑着她那柔弱而疲惫的身躯。

突然，女孩的身体滑落，掉到了我的怀里。

我心中猛地一紧，担心她会从座位上跌落，便本能地伸出双手，抱住她的双肩，将她固定住。 惊醒后的女孩睁开眼睛看了看我，很快又将眼睛闭上，心中担心的我这才将心放下，暗自庆幸没有被误会。

倘若女孩因误会喊上一嗓子，这丢人可就丢大了。

不忍心叫她起来的我，此刻也是非常的无奈，只好继续抱着她，让她在我的怀里休息。

第一次拥抱着一名女孩，而且是一位非常迷人的女孩，凝望着她那美丽而安详的睡颜，心中的爱慕悄然触动，我意识到自己动心了。

只是，车箱内不经意间投来的目光，让我感到有些足促和不安 。

随着晨光的来临，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孩走向洗手间，然后匆忙回到座位为她取来洗漱用品。 待她洗漱完毕，又细心的将她扶回坐位上坐好，这时的我感慨万分，想不到自己还能做到这般的细心周到。

不久，列车开始供应早餐，我坐火车从来不带零食，都是车上买盒饭。

当餐车停在我们的面前，我取出钱包准备买上两份的时候，被女孩制止了，她要我陪着她一起吃零食。

零食种类很多，现在只记得吃了许多香脆的饼干、鲜嫩的煮鸡蛋。

最让我无语的是，女孩居然还带着水果糖，可无论她如何相劝，我都坚决不吃，身着军装的我，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意思当众吃水果糖。

为此，她还生气了一会儿不理我，让我颇感无奈。

自那晚起，每当夜幕降临，女孩都会小鸟般依偎在我的怀里入睡，白天则坐在窗边欣赏窗外的风景，偶尔也会和我聊聊天。

交谈中，我也逐渐了解到，女孩是一名大三的学生，暑假结束不顾家人反对，带病长途返校。

女孩的坚强，让我对她敬佩的同时也更加欣赏。

这趟旅程，犹如一场奇妙的邂逅，让我们在茫茫人海中相遇、相识、相知，编织出一段段美丽的回忆，难以忘怀。

或许是身边有女孩相伴的原因吧，时间似乎变快了，不知不觉间，旅途中的最后一天悄然而至。

这时的女孩看上去好了许多，也精神了不少。

终于，汽笛声中，播音员通知火车就要到达北京站，我们的旅程也即将画上句号。

在女孩的指挥下，我将女孩和自己的提包一并取下放在座位上，起身站立准备迎接下车的时刻。

就在列车减速的刹那，女孩突然从包内取出一本精致的笔记本，迅速写下自己的联系地址，撕下后递给我，嘱咐我回到部队后给她写信。

由于马上就要下车，我匆匆地瞥了一眼地址，这才得知她是北京昌平中国政法大学的学生。

考虑到昌平不远且我还有空闲时间，便提议送她回学校。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眼中有喜悦和信任的光芒在闪烁。

下车后，我提着自己的包和女孩的大提包，与她并肩而行，缓缓步出车站。

出乎意料的是，车站外竟有三名男孩在等候，他们是女孩的同学，特地前来迎接。

看到他们，女孩很高兴，立即和他们谈笑在一起，仿佛忘了身后还有一个提着包的我。

这一幕，和多年前家乡的一幕惊人地相似，让我想起了一桩难以忘怀的往事，也是后来我决定参军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时的我，还是一名知青，上山下乡刚满两年，达到了家乡知青回城安置工作的所有条件。

某天黄昏，请假回家的我，因事路过家乡举办各类活动的大操场，看到操场正前方的大礼堂灯火辉煌，人群熙攘，热闹非凡。

猜想大礼堂内可能在演戏，学生时代经常设法溜进去的我，也想尝试一下运气。

然而刚靠近人群，就瞥见了前方不远处的一道倩影。

那是自己一直喜欢的，当兵后还经常出现在梦中的同桌。

此刻的她正和3名男同学谈笑风生，非常的开心。

我默默地站立了片刻，将这一幕永远的定格在了记忆中。

见同学们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谁注意到近在咫尺的我，便转身悄然离去。

第二天，童年时代便怀揣着军人梦的我回到知青点后，目光不由自主的被知青点墙上那醒目的征兵标语所吸引。

想到小道消息，今年是汽车部队征兵，兵种优越，心中的军人梦瞬间被点燃。

然而，想到就要安排工作，难免有些犹豫，在现实和梦想之间，难以决断。

就在自己摇摆不定的时候，大操场上的一幕突然浮现在脑海中，心中立即涌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渴望离开这片熟悉的土地，远离旧日的同学。

报名与否的犹豫，在这股强烈的冲动面前，如同阳光照晨雾，当即消散得无影无踪。

也不和家人商量，毅然踏上了前往公社的道路，找到公社武装部的彭部长后，毫不犹豫地表达了自己报名参军的决心。

公社离我们的知青点很近，步行仅需两三分钟。

公社我也很熟，原因是公社小卖部的售货员，以前也是知青中的一员，岁数大我不多。

上山下乡没多久我们便成为了朋友，没事经常去他的小卖部中相聚。

得天独厚的条件，让我和小卖部中经常遇到的书记、社长、武装部长等公社干部混了个脸熟。

他们之中不乏幽默之人，有时也会对我开玩笑：“等你上山下乡满两年的时候，大学名额我们第一个推荐你。”

在我们充满青春的年代，高中毕业后都要上山下乡，体验别样的生活。

大学的门槛，不是冰冷的试卷，家乡的政策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两年后，由知青点所在地层层向上推荐。

遗憾的是，就在我上山下乡界满两年之际，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

见我完成了报名参军表格的填写，彭部长收好表格后，突然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时的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回想，或许是部长在告诉我，有志当兵，好样的，我支持你。

谁知体检时听不懂本地地名差点弄了个不合格。

原因是测试听力的医生是本地人，念的都是本地地名，而本地地名多为少数名族语言的音译，对当地人来说，耳熟能详，可我就不行了，虽然努力倾听，十多二十个地名中，就听清楚了波嘎、姑鸡这两个自己已经知道的地名。

眼见听力测试要黄，彭部长便对测试听力的人说道：“他是知青，你得说些他熟悉的才行。”

闻言，测试听力的人重新来过，这次改成了“中国、社会主义、共产党、无产阶级” 等等，这些熟悉的词汇，我自然不会听错，顺利过关。 拿到入伍通知后，父母因当兵这么大的事都不与他们商量，心中不是太高兴，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接受这个事实，便又对我说道：“即然想去，去了就不要回来了。”

我想这话的意思是鼓励我好好干争取进步吧，也和我的初衷不谋而合，便点头表示同意。

想不到，多年前的一幕，居然又在此刻重现，顿时心中一股股的怨气不断上涌，让我无法抑制，便将女孩的提包重重的往地上一放，掏出她的通信地址往地上一抛，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女孩呼喊声，我不回头也不搭理，可当自己走到公交车站台前，准备乘坐公交车前往西直门火车站购票的时候。 女孩温柔的身影，火车上一幕幕温馨的画面，突然在心中浮现。

刹那间，自己就后悔了，转身一路狂奔。

当我气喘嘘嘘跑到车站大门前，入眼全是陌生的旅客，女孩已经离去，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四下里转了无数圈也没有找到。地上空空如野，通信地址显然也被女孩捡走了。

悔意如同波涛汹涌的潮水，汹涌而来，将我淹没在无尽的懊悔与痛苦之中。
我渴望时光能够倒流，让我有机会挽回那一切，然而现实的残酷却无情地告诉我，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车站大门前，我呆呆地站立了很久很久，任由旅客洪流从我身边经过，散向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