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马相伯》连环画

蓝天白云

我画《马相伯画传》完全是出于偶然，但这“偶然”却在一年之后演化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段“必然”，使我开启了一次长达三年多的连环画创作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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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创作连环画《马相伯画传》完全是一次偶然的机遇所致。

二0一二年初的一天，我突然接到上海“卡通之窗”网站创始人吴震宇先生的电话，说上海X部门正在组织“徐家汇源”系列历史连环画的创作工程，其中的《马相伯》分册委托他来物色绘画作者，而以他对我绘画创作风格的了解，觉得我很适合担当此任，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他对我的推荐。我对此毫无思想准备，由于对马相伯生平了解得非常有限，我对如何入手接受这个任务脑中是一片空白，所以我想婉言谢绝吴先生的推荐。但吴先生很执着，在电话中反复陈述，说我是多么地适合画这个题材，甚至说他要登门拜访与我面谈。架不住他的力劝，我就请他先把脚本发给我读一下——我不能逆了吴先生的好意，便想初步了解一下马相伯的生平，看自己是否能理出个头绪来进入到这位历史人物的世界中去。

于是吴先生把X部门提供的《马相伯》连环画脚本电子文档发给了我。

二0一二年的春节期间天特别寒冷，我躲在被窝里认认真真地边一段一段地精读文稿，边不时地想像并写出每段文字可化为图像的内容提示——虽然这个脚本初稿像是从许多史料中一段一段摘编组合起来的，文笔结构松散，但文中所描述的马相伯跌宕波澜的一生却把我震撼了: 这位“百岁青年”太厉害了！他的事迹太感人了！他为近现代中华文明建设所作的贡献太了不起了！

我有了试画一下的冲动，但是，要画一个百年前的历史名人，不了解与他相关的历史环境、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还不是字面上的“了解”，而是要全部化作可视图像的“一目了然”式的了解）的话，想要进入连环画的“创作状态”，太难了！

我打电话给吴先生说: 我读过脚本了，要画准画好这本书可不容易啊！我心里很没把握，要不先试画几幅看看吧，画好试稿后请你转给X部门，这样，行或不行就都能有个交代。吴先生同意了，而我则为自己开启了一个长达三年的连环画创作工程。

这是我最早见到的一张马相伯照片。

由于我日常还在上影集团电影股份公司打卡上班，所以创作的准备工作只能忙里偷闲地慢慢进行。马相伯在上海徐家汇生活了几十年，尽管那个地方与当年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有几幢标志性的建筑还在，况且那里还有一座“土山湾博物馆”，应该还能找到一些当年的蛛丝马迹。因此，我首先上网查到了位于徐家汇蒲汇塘路上的土山湾博物馆的地址，找时间去那里打探了一下——果然，还颇有收获。

在“土山湾博物馆”，我看到了陈列在那里的马相伯老年以后的几张遗照和他的衣物等遗物，看到了有关马相伯生平的简单文字展陈介绍，最主要的，是看到了在博物馆中的电视屏幕上一直在循环播放的一部大约时长十分钟的有关马相伯的文献短纪录片。此片中的人物形像尽管是由演员扮演并作了虚化处理，但传递出的信息在我看来颇有历史现场感。另外，参观前我曾在网上查到这座博物馆的边门外的一幢老楼曾是马相伯居住多年的故居，就想出去看一下拍点照片，没想到现在那里是一所技术学校，校内的保安“尽职”地不允许我踏上学校操场一步，硬把我赶了出来。没办法我只能绕到蒲汇塘路上，用我的免强有拍照功能的老式手机，透过操场铁围栏，远距离拍了几张马相伯土山湾故居小楼的模糊照片。

土山湾博物馆内播放的介绍马相伯生平的纪录片。

土山湾博物馆后门连着一所技术学校的校舍（三楼是马相伯旧居）和操场，我想跨进操场仰拍一张马相伯旧居的照片，被保安毫无商量地，不许踏上走廊、操场一步地赶了出来。

这是我用当年拍摄功能还很差的手机，在蒲汇塘路上职业学校围墙外，隔着操场拍的土山湾马相伯旧居（三楼某间屋子）楼房的模糊照片。

要让处于“空白”状态的大脑骤然进入绘画创作状态，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这是我每次领受创作任务时都要经历一遍的精神折磨，这次更甚。看完了土山湾博物馆，我又上网查阅了一点有关马相伯的图片资料，主要是从网上找到了那部在土山湾博物馆循环播放的有关马相伯的文献纪录短片的资源。我边在电脑上反复观看，边对我觉得可以与连环画脚本中所述的部分场景相匹配的图像进行截屏保存……做了这些准备工作后，我心里才稍稍有了开始试画马相伯的勇气。

差不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我画完了十幅“试稿”，用的是自己习惯的钢笔塑形，墨水渲染明暗的单色水墨素描画法，看着还算过得去，就扫描修图后把电子文档发给了吴震宇先生，由他转呈X部门审阅。

也正是试画这十幅图的过程，使我逐渐进入了创作状态。在上网查阅有关马相伯的资料时，我获悉复旦大学出版社曾出版过由朱维铮教授编著的《马相伯传略》，另外还有一本记录马相伯晚年言论的小册子《一日一谈》，觉得这两本书应该对我真正认识这位“百岁青年”会有帮助。我请正就读于复旦大学法语专业的女儿，帮我到复旦大学图书馆借来了这两本书，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了一百多年前马相伯生活的时代……

《马相伯画传》试画稿之一，画的是马相伯出生，父亲马松岩抱着婴儿，他和妻子沈氏都是一脸的幸福。

《马相伯画传》试画稿之二，这是画马相伯受洗。网上找到一张清代外国传教士给中国乡村信众的孩子集体施洗的照片，就对画面稍作调整画了上去。

《马相伯画传》试画稿之三，幼年马相伯得了天花，昏迷不醒，父母手足无措，焦急万分。

《马相伯画传》试画稿之四，这是描绘马相伯的母亲沈氏，正在烧毁借债的乡邻亲戚借据的善举（此图保留进入了正稿）。

《马相伯画传》试画稿之五，刻画的是童年马相伯念“家塾”时，教书先生迂腐的模样（此图保留进入了正稿）。

《马相伯传略》是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一部研究马相伯生平的学述著作，其中包含了朱维铮、李天纲等著名教授学者研究马相伯生平、和其对宗教、文化、教育等各个领域所作供献的多篇论文，及马相伯的生平年表，其生前所处时代各种媒体报人对他的采访评论等文献资料。

我逐页逐篇地反复精读，逐渐感到吴先生发给我的那个脚本对马相伯生平的叙述有点流于平淡，而且里头有的段落又夹杂了言情小说的色彩（如说马相伯为反对袁世凯称帝，化妆成“卖菜老农”逃离北京等等）并没能全面准确地展现马相伯的一生。于是，基于阅读《马相伯传略》和《一日一谈》，以及其他从网上查阅到有关马相伯的文字资料时做的摘录笔记，我准备自己重起炉灶编写脚本。

几十年前，在观看《孙中山》和《周恩来》两部传记故事片时，我就对丁荫楠导演处理伟人传记故事时使用的散文式的宏大叙事结构非常喜爱，所以，我也想借鉴一点这种表现手法来构建马相伯的生平故事。我对吴先生讲了我欲重构脚本的想法，同时废掉了先前试画的十幅图稿中的七幅，准备再次从头开始，因为这时，我心里有了一点底气。

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马相伯传略》。

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马相伯《一日一谈》。

我边编写脚本，边根据不断从网上找到的“马相伯时代”的图片资料，开始构画草图。

我觉得要画好这本书，营造一个与我找到的百多年前的照片资料相类似的影像氛围，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要做到这一点，创作时水墨素描形式的运用当是首选的手段。这个想法主要是得益于我对夏葆元先生的水墨素描连环画的现摩学习——他早年的“鲁迅作品系列”连环画、“方志敏”连环画、“青年徐悲鸿”连环画，等等，都是因其环境氛围营造的厚实，而使他的历史题材连环画具有强烈的现场感，对表现主题大有助益。由此我坚定了继续使用自己先前试画时所采用的钢笔塑形、墨水渲染光影的水墨素描手法进行创作的选择，并依据此画法的特点，确定了画面以明暗布局为主、疏密布局为辅的构图原则。

其次，要做到创作中除了保证主人公马相伯在其各个时期的形像基本准确，画册中出现的与他相关的同时期的历史人物和环境也要尽可能做到各有出处，查有实据，只有这样，才能在画册中使历史人物的马相伯，真正生活在他所处的历史人物关系和历史环境中，才能保证画册的历史真实感，才能塑造出一个真实历史环境中的真实的马相伯。

在通过各种渠道遍寻有关马相伯及其时代的影像图片资料时，我发现当时能找到的马相伯存世照片中，最年轻的是他大约四十岁时的留影，而我的画册则要从他出生时画起，描绘他头四十年的人生，我却没有一点可供参考的形像资料作依据，心里不免不踏实。于是我想从网上查一下还有无先于土山湾的马相伯早年的故居纪念馆可供我参访收集素材，比如江苏的丹阳、镇江、比如上海松江的泗泾……

果然，上海松江泗泾镇老街的开江路上还真有一个马相伯故居纪念馆！泗泾的马氏老宅的地产和田产是马相伯家族到上海后所购置的，马相伯年轻时应该曾在这里居住。他晚年就是以把泗泾的房产田产“永不反悔”地捐赠给天主教会，才换得教会同意他创建“震旦学院”。所以，泗泾的马氏故居应该值得去踏访一番，说不定能得到几张马相伯年轻时的照片呢！

二0一三年三月，在二次启动“马相伯连环画”创作工程的几个月后，我搭乘长途客车来到了泗泾老街。好巧不巧的是，我刚下客车，就接到了吴震宇先生打来的电话。他问我，“马相伯连环画”进展得怎么样了？他把我的十幅试稿发给X部门后，那边没给他回复，问是否直接跟我联系了？我说我没得到对方任何回复。他听了很生气，觉得对不住我，要找对方问个究竟。我赶紧请他打住，请他千万不要生气。我说我现在正在泗泾准备去参访马相伯故居，关于“马相伯连环画”，现在是我自己要画，已经与任何“甲方”都没关系了。我已开始重构编写脚本，收集了大量的素材图片，心里已有了一个更好的创作框架，没了时间限制的压力，我自信会慢慢磨出一本好连环画来的（我比较适合“慢工出细活”的创作方法），请他耐心拭目以待……

我踏访位于泗泾的马相伯故居纪念馆（此照为修缮扩建前的故居大门样貌）。

泗泾的马相伯故居内，也陈列了一些马相伯的生平照片和文字介绍，主要是参观这所故居后，使我对马相伯当年的生活环境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感受了一些马相伯当年的生命气息。我对这座不太大的三进院子的中国明清式传统院落，和故居内陈列的不多的马相伯图片拍了照——马相伯生前的照片虽然比土山湾博物馆陈列的多了一些，但对应我的画册创作，显然还是远远不够，主要是，我依然没能找到马相伯青年时代的照片。

看来，画四十岁以前的马相伯，我只能祭出我以前用过的“形像推导法”了！

二、

创作初始，当然是画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马相伯了，但这个倒并不困难，因为人在少年时期脸还没长开，一般都是圆圆的“婴儿肥脸”，形像特征并不明显。由于脚本涉及马相伯童年的篇幅并不多，所以，马相伯童年少年时段的形像塑造，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我只要对一八四0年后清代的江南民俗生活、人物的外形神态和服饰打扮等（比如“私塾”“家塾”是怎样的环境，教书先生是啥样的德行，包括马相伯父亲行医做小买卖用的独轮车是什么样式的，诸如此类）稍加考证，问题就基本解决了。

马相伯幼时在“家塾”里念书，好奇于皇上也懂得八股文，遭先生责骂，说是他对皇上不敬，随手就给他一顿手心板子惩罚。

马相伯的父亲马松岩在乡间行医，同时还贩卖一些布匹之类的小商品。这幅画是试画的十幅图中保留的三幅之一，是表现他父亲为人医治皮肤疾病时给病人换药，幼年马相伯忍不了病人伤口的恶臭，他父亲却泰然处之。病人家门外则停着一辆他父亲卖货时用的独轮车。

而画青壮年时期的马相伯，对其形像的塑造就有点难度了，要画得象，这是起码的要求，为此，我只能对马相伯四十岁以后的照片中的形像特点进行归纳总结: 长脸形、眉毛较疏，眉毛和眼晴之间距离也稍长，鼻梁挺拨，同时身形高瘦（我从土山湾博物馆中播放的那部马相伯文献纪录片中得知，他的身高在一米八以上）……基于这些归纳，我再对马相伯中老年以后的照片形像进行“美颜”式的年轻化改造，并根据各个画面光影关系的变化设置，逐幅推导出适合不同画面构图的马相伯人物形像。这个方法很行之有效，我顺利地完成了一连串马相伯青壮年时期的画面人物塑造。

马相伯约四十岁时的留影照片。

这是表现马相伯被教会发配到南京，住在破旧的阁楼宿舍里整日翻译数理文章却又无法出版，心中愤懑，夜晚推窗舒气。画中人物接受背部上方头顶主光和左臂侧辅光的形像，就是根据前图马相伯约四十岁时的留影照片的外形，和明暗交接线处所展现的脸部“内结构〞反向推导出来的。

马相伯结婚的场景，其形像是根据分析他老年时期照片中的形像特征，经过“美颜”后推导出来的（令我欣慰的是，泗泾重新整修完工的“马相伯故居〞纪念馆中，新展陈了一幅小小的青年马相伯照片，居然和我当年画的十分相像）。

整修后重新开放的泗泾古镇马相伯故居纪念馆里展示的青年马相伯照片（2013年我去踏访老馆时并无此照）。

马相伯因与洋教士冲突而离开教会投奔山东布政使余紫垣，就任潍县机械局总办时，因造子弹火药成本问题被上司刁难，遂写信向户部郎中求教。这个低头写信的形像也是综合马相伯各时期照片，经过“年轻化美颜”和透视处理，并根据构图需要重新布光后塑造出来的。

马相伯这个在汉城城门下的形象，完全是根据他晚年最著名的一张相同光源和角度的大头照片，经过年轻化的“美颜”处理，“硬推导〞出来的。

前一幅马相伯走在汉城城门下街头的形像就是根据这张照片推导出来的。

另外一点，就是要大致画对马相伯在各个年龄段及各个不同历史场合出现时，其周围的历史环境及同框的历史人物形像。

这一类的画面在这套《马相伯画传》中比比皆是: 最早的是马相伯在圣.依纳爵公学求学时的校长晁德莅，然后是对马相伯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北洋大臣李鸿章，又比如马相伯出使日本时的日本首相伊䕨博文，担任朝鲜国王顾问时的朝鲜高宗国王李熙和闵妃，以及朝鲜国王的父亲，实际操控朝鲜摄政大权的“兴宣大院君”李昰应，马相伯在朝鲜时的顶头上司，淮军统领吴长庆和当时刚二十出头的“下级军官”袁世凯，和兄弟马建忠一起受李鸿章委派，查管上海“轮船招商局”账目时的“招商局会办”之一徐润……还有与马相伯后半生交集甚密的“震旦学院”和“复旦大学”学生于右任、邵力子等，曾资助或协助过他办学的严复、萨镇冰、周馥、熊希龄……更不用说“九.一八事变”后，马相伯以九旬高龄出面为抗战鼓与呼时，与他一起协力斗争的宋庆龄、蔡元培、沈均儒、章太炎、沈恩浮和史良等“七君子”……及至他百岁去世后，国民政府在重庆为他开追悼会时出现在主席台上的国府大员孔祥熙、陈立夫、何应钦、张群、李济深，追悼会主持人天主教南京教区主教于斌和致悼词者中年于右任……

所有这些，都是曾叱咤风云的历史名人，他们的名字有的是出现在我编写的脚本中的，而另有许多，脚本中并没有提及，但我查阅资料时得知，他们是曾出现在与马相伯不同时期活动相关的场合的，或者是马相伯从事的事业的主要参与者和支持者，因此，画准他们在相关画面中的形像，能大大增强画册所描绘的人物活动的历史现场感和可信度。

马相伯、马建忠兄弟在圣.依纳爵公学求学时，深得校长意大利神父晁德莅的喜爱。这幅图表现马相伯（右侧大小孩）与晁校长和老师们一起在学校迎接弟弟马建忠到来。晁德莅的形象是根据他仅有的正面照片，经过从正面转向侧面的推导画出来的。

圣.依纳爵公学校长，意大利神父晁德莅像。

十四岁的马相伯被晁德莅校长推为助教，给同学讲授国文、经学。画中表现马相伯在课间回答同学的问题，而教室后正欣慰地看向他的大胡子晁德莅校长，也是根据他的照片转换角度，并结合画面场景重新佈光后绘制的。

这幅画是表现马相伯被教会派遣到苏州、太仓等处救护难民的景像。同样，此图的环境和灾民群体都是以当时灾民新闻照片为依据，经过组合整理和构图再处理后画的。

前图所依据的清末江南饥民图片素材中的两张。

马相伯获得神学博士学位，完成了耶稣会最高层次的教育。他开始在安徽宁国和江苏徐州等地传教。1871年，徐州水灾，马相伯向长兄马建勋要了2000两白银救济灾民。此图中的灾民也有图片依据，灾民栖身的“滚地龙”围栏门上的“申字围”标识，可能是当时清政府赈灾时，为“分片管理”灾民，而根据“天干地支”排列所设立的灾民“小区”。

马相伯救济灾民画中所依据的灾民素材图片之一。

马相伯救济灾民画中所依据的灾民素材图片之二。

1881年，马相伯受命随驻日公使黎庶昌东渡日本，出任使馆参赞。后又改任驻神户领事，结识了日本维新要人伊藤博文、大偎重信等人。这幅画中黎庶昌（左一）介绍与马相伯握手的人，正是伊藤博文。

前幅画中主要人物的形像出处: 左图为黎庶昌塑像，右上图为封子恺所绘黎庶昌像，右下图为伊藤博文。

马相伯出使朝鲜，担任朝鲜王室顾问的这一段，是《马相伯画传》中占篇幅比较多的历史事件。那段朝鲜历史涉及到王宫内激烈的权力斗争，以及作为大清的"藩属国"，朝鲜与大清、日本和俄罗斯之间的复杂关系……如果不了解、掌握脚本文字背后的历史事件及人物关系，画的时候就会感到无从入手。

所以，我只能通过广泛查阅文字和图片资料，首先去了解这一时期的朝鲜历史——当时，朝鲜国王的生父李昰应被尊作“大院君”，他利用国王年幼，专制国政达十年；而美貌的王妃闵氏则利用国人对大院君执政期间腐败的锁国政策的不满，声称也要办洋务新政，逐渐夺取了大院君的权力。懦弱的国王夹在闵妃和父亲之间不知所措。

此图介绍了朝鲜王室宫斗的三个主角: 朝鲜国王高宗李熙（图右），闵妃（图中，虽此形象存疑，但经数图比照还是选了这张）、和国王的父亲“大院君”李昰应（图左上方大头像）的形象；背景是当年汉城的王宫景福宫。

然后，是尽可能多地搜集朝鲜王公贵族和官僚们的人物形像，以及当年汉城的街景、人物的穿着样貌、甚至汉城郊外某些景致……的材料，以作为故事中人物的活动环境。掌握了足够的图文资料，画好了开场人物的“定妆”图，基本就能做到“胸有成竹”地构绘跟进的画幅了。

当时，马相伯是应朝鲜使臣的请求，被李鸿章奏请光绪批准后派去朝鲜当内政外交改革顾问的，他的学识能力深受国王夫妇的信赖，不久就被任命为正二品衔的议政府赞议。

马相伯入朝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助朝鲜训练新军。“新军”是啥模样实在想像不出，然而做“预习功课”时从网上觅得的一张朝鲜新军操演图，使我顺利地把这个题目搞定了。

马相伯与高宗国王夫妇关系很好，这幅图就是表现马相伯在国王家里，对国王儿子的受教育问题发表意见。为画好这个场景，我甚至下载了几集韩国电视剧《明成皇后》仔细研看，以了解当年朝鲜王室后宫的大致样貌——桌上放的女式坤包并非杜撰，而是从一张国王李熙的单人照片中得来的“道具”，似乎可以以此折射出国王的懦弱。

这是“大院君”为与儿子李熙（国王）儿媳（闵妃）争夺朝鲜最高权力，而发动政变，被清庭派去朝鲜的淮军迅速镇压。图中表现的就是束手就擒的“大院君”（图中）被押解到淮军将领吴长庆的“大帐”受审的场景，入朝清军的军服也有照片依据。

吴长庆（图右）入朝后，因其与马相伯兄长马建勋深交，故以马相伯哥哥自居，唤马相伯（右二）为“老二”，被才二十出头的下级军官袁世凯（右三）看在眼里。

淮军将领吴长庆的形像依据。

袁世凯想奉承马相伯遭拒，便向吴长庆告发，诬陷马相伯在住处留宿妓女。考虑到军队一般应驻在城郊，而“诬告”总得避人耳目，所以设计了这个场景。然而即便“设计”如此，这座汉城郊外的石桥和周围环境也是有照片资料依据的。

吴长庆对马相伯“嫖妓“将信将疑，便在某日凌晨突访马相伯住处察看。以上出现的吴的各角度形像都是根据仅有的图片素材推断出来的。

朝鲜的乱局和王室的口是心非，令马相伯无所作为，只好心灰意冷地回到大清向李鸿章交差。随后他又受李鸿章的差遣，踏入了一系列晚清政坛的宦海泥潭——

李鸿章派马建忠、马相伯兄弟去接手“轮船招商局”并检查财务。图中建筑是位于上海外滩的“轮船招商局”大楼，来迎接马氏兄弟的是当时主持“轮船招商局”的实权人物之一，会办徐润。

左图为徐润，右图即今上海外滩9号的原“轮船招商局〞大楼。

书中有多幅类似这样的马相伯与李鸿章交流的画面，绘制时就以两人有限的照片图像为依据，根据不同场景氛围和交谈的内容，来推导处理人物的表情和形体动作。画面中墙上“博览群书精虑众艺，率心载德济义输忠”对联取自李鸿章故居所陈设之中堂手书。

而马相伯的宦海经历，与其兄弟马建忠息息相关，他们两人好似李鸿章的左膀右臂，几乎所有晚清政坛主要的“坑”，他们兄弟两人都陪着李中堂大人踩了，从中却也体现了兄弟二人惺惺相惜的深厚感情——

这幅图表现马氏兄弟向李鸿章建议向美国贷款建立银行集资以筹措海军军费。画中室内光线明快，马相伯与其弟一站一坐，正信心满怀地向李鸿章建言。

马相伯的兄弟马建忠，李鸿章办理洋务的左膀右臂之一。这是我从网上找到的他唯一一张照片，书中所有马建忠形像都是依据此照推导出来的。

朝鲜特使请李鸿章派马建忠去朝襄助改革，李鸿章不放马建忠，却指着马相伯，让他替代前往。图中马建忠站在马相伯身后，应和着李中堂，推荐兄长，这种表情呼应体现了马氏兄弟惺惺相惜的深厚感情。

此图表现马氏兄弟在“轮船招商局”审核账目的情景。在李鸿章委派的这趟差事中，马建忠是“会办”，是其兄长的上级，图中马建忠马相伯一站一坐，及两人的表情动作，暗示了这一关系。

马建忠为主，编篡了中国第一部汉语语法著作《马氏文通》，马相伯参与了编写，对此著作成书作出了很大的供献，书出版时却只署马建忠之名。画中马相伯与马建忠一站一坐，及马相伯看着马建忠的表情，体现了马相伯对兄弟才华的欣赏和喜爱。

李鸿章去世了，大清更摇摇欲坠，马相伯对19世纪末的中国政局深感绝望，再也无心政事而隐居土山湾。

但他的名声和才华，依然使他不能置身于国是之外，戊戌变法要人康有为、梁启超等还是频频上门求教，奉他为前辈，并将他的建议付诸实施。

这幅画表现康有为、鿄启超二人去马相伯在土山湾的住处拜访，所描绘的场景就是我在土山湾博物馆后门外因被隔壁学校保安驱赶而未曾看清，只能推测着画的从马相伯居室门口视角外望的旧居走廊。

前图中康有为和梁启超形像，就是来源于这两张照片。

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等名流的登门求教，终于使马相伯在退隐之年重出江湖，从开办“震旦学院”开始，启动了他名垂青史的后半生。而马相伯这最后近四十年的生命旅程，与之相交集的中国历史名流更是不胜枚举，使我在绘制过程中更加“小心求证”——因为，时间离当代越是近，“历史人物”的相貌事迹就越是为今人所知，就越打不得“马虎眼”——

这幅画是表现青年于右任为震旦学院被教会扭曲办学方向时，和同学们一起与教会方交涉的场面。

上图中C位的于右任是马相伯六十岁后几十年办学生涯中，受马相伯影响最深，也是最重要的学生和协助者之一，所以他从青年到中年的形像，是我创作时着重考证的对象。他身边的同学也尽量地根据震旦早期学生本人当年的照片资料来描绘，如其中的竺可桢、邵力子、叶藻庭等。

于右任青年、中年时的照片。

青年时期的邵力子、竺可桢、叶藻庭照片。

这幅画表现教会剥夺了马相伯“震旦学院”校长的权力，逼他“无病住院”，而于右任、邵力子等学生去医院探望，恳求马相伯出面重整震旦，让他们能继续学习的场景。

《画传》中上图原在左侧于右任和右侧卧床的马相伯之间画了一位女士，想像中可以是来照顾马相伯住院的儿媳马邱任我或是随于右任来探望的于妻。书出版后经复核查对，发现马邱任我当时年龄尚幼，与此图所绘年代不符、于右任的妻子也不一定会在丈夫被通缉的情形下跑来上海，所以在后来出版的丹阳教育局版《马相伯的故事》中，将此人物改画成了青年邵力子，以更符合历史和文稿内容。

马相伯同意学生请求重组学校，创办了“复旦公学”。社会各界大力声援，严复也出面与马相伯一起作为复校的发起人。这幅画就是表现马相伯和严复（右上）在给学生们演讲时的场景。

他们找到已闲置的原吴淞提督行辕空址，由马相伯向昔日旧交的两江总督周馥要求拨充校舍，周馥马上同意，还资助了复旦两万两银子做经费。这幅画中站在马相伯后面的便是周馥。

这是复旦开办时，马相伯与校董严复（右）、萨镇冰（左一）、熊希龄（左二）在讨论办学方针和价值取向。

前图中提到的历史人物严复（左一）、周馥（左二）、熊希龄（左三，他与马相伯交往颇深，曾在画传里相老各时期的多幅画面中出现）和萨镇冰（左四）、就是从这四张照片中的人物形像推导转换角度，并根据画面需要重新佈光后画出来的。

“南北议和”后，马相伯被袁世凯聘为总统府高级顾问。到北京后，教育部长蔡元培就请马相伯临时执掌北京大学。当时北京聚集着大批名流学者，马相伯就开始筹划建立一所仿照法兰西科学院的中国人文科学院，即“函夏考文苑”。

图中左边的石狮暗指古都和北大，画中人物左起: 蔡元培、胡适、马相伯、严复、梁启超；画面的氛围表现得象是这些学者们正在北大校园随意地边散步边讨论组建“函夏考文苑”的事宜。这样的处理，就把脚本中笼统抽象的叙事通过一个情节和场景的设计具像化了。

（左起）: 蔡元培、胡适、梁启超

马相伯严厉谴责日本侵略，还积极参与组织救援难民和抗日伤员的活动，他和政界元老章太炎、熊希龄、沈恩浮等不断通电批评国民党的专制、腐化、贪污，警告蒋介石政权若不悔罪救国，将会被人民革命所推翻——这段笼统的叙述文字也是通过设计抗日志士仁人们在马相伯家开会这一具体场景来表现的。

图中人物（左起）: 章乃器、章太炎（当时已六十二岁，好象画得太年轻了）、李公仆、蔡元培、马相伯（这次根据他的同时期照片把形像“推导”成侧面像，以便于构图的变化处理）、邹韬奋、熊希龄，前景背影为沈恩浮……从查阅到的文字资料获悉，这些名人当年在有关“抗日”这件民族存亡的大事上，都与马相伯走得很近。

前图出现的部分人物原形照片（左起）: 章乃器、章太炎、李公仆、邹韬奋、沈恩浮。

1932年，马相伯加盟了宋庆龄、蔡元培等建立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1935年又出任沈钧儒、章乃器等组织的上海各界抗日救国会的名誉领袖——

这段文字与前一段所叙事件类似，为避免雷同，表现时就用了一个打破单一空间，将不同时空的人物、场景等，交错构成在一起的电影海报化构图。

天主教南京教区新任主教于斌出面，邀请马相伯移居南京帮办教务。1936年11月22日，马相伯离开土山湾前往南京。孙夫人宋庆龄特来送行，并叮嘱马相伯家人千万照顾好老人：“老先生是国宝啊”！

画面中，在“土山湾”村口的房舍前的几人是（左起）: 马相伯儿媳马邱任我、宋庆龄、马相伯孙女马玉章、马相伯、马相伯秘书万国华。

2013年踏访泗泾马相伯故居时拍到的故居内展陈的土山湾历史照片。

1939年11月4日，马相伯在越南谅山去世，陪都重庆政府和各界人士为老人举行了隆重的吊唁活动——画这幅画费了大力气: 马相伯追悼会，这场类似“国葬”的仪式，如果会场上出现了一群不知所以的，凭想像画出来的人，那么全套画所营造的历史氛围会马上“破功”，读者看后就会“出戏”。所以，我仔细研读了《马相伯传略》中收集的一篇当年重庆报纸对马相伯追悼会的详细报道后，列出一份参加追悼会的民国政府大员名单，择其主要，挨个从网上找出每个人当年的照片，然后虚构合成出这幅追悼会主席台画面——

画中人物（左起）: 孔祥熙、陈立夫、于右任（致悼词者）、于斌（天主教南京教区主教，追悼会主持人）、张群、吴稚晖、李济深、何应钦——是不是很有现场感？

做到历史人物形像刻画准确还只是第一步。如前所述，我想追求的理想状态，是在画中让历史人物“生活”在历史氛围中，让他们不只是一堆历史人物照片形象的罗列堆砌，而是要让人物“动”起来，让他们有相互之间的情感交流，有面部表情的喜怒哀乐，有形体动作的相互呼应，而且这些表情动作，必须是“生活化”的，并且是美的。正因如此，才会有前文罗列的如此众多的依据历史人物的照片，对他们的形象进行各种角度、光影的“推导”塑造的努力。只有练出了这种“推导”能力，才能游刃有余地在“电影镜头化〞的构图中，在根据历史图像资料设定，并重新佈光的场景里，去“导演”笔下的人物进行生活化的“表演”，从而避免画中人物因受历史照片角度光线的限制，而面无表情、互不交流，不自然地、符号化地聚在一起“抝造型”。

三、

创作《马相伯画传》还碰到另一个问题: 这是一本历史人物的传略，故事性不强，基本上一幅或几幅画就叙述一个历史事件，画面之间没有情节性的连贯。 这样的题材创作时，作为“导演”的画家就不太容易引导笔下的人物去“表演”，往往会把每幅画都弄成历史人物或新闻图片资料的罗列，从而使整套画"见事不见人"，会画得很无趣，这就更要求连环画的作者尽量地从文字脚本中发掘出字面背后的文学性元素，在对历史人物及事件了解和理解的基础上，设计合乎逻辑的情节，或通过情景的交融处理，来“导演”绘制出生动有趣的“戏〞来。

举几个例子:

这是马相伯十二岁离家出走去上海求学的画面，图中用了主人公的背影入画。这样生活化的处理可以使读者随着主人公的主观视角来观察世界，身临其境地感受这位十二岁少年即将跨进的，一个对他而言神秘多彩的未知世界，一起感受背景里婆娑的树影，和透过树叶，斑驳洒向映出小船倒影的河面的阳光，与他一起憧憬外面世界的美好（这里运用的是“以景喻情”的象征手法）。

1851年，12岁的马相伯瞒过父母，用私攒的几块钱做盘缠，乘坐内河小木船，独自一人离开镇江去上海登船时的情景。

而三十六岁的马相伯因遭耶稣会中外国神父们歧视，愤而离开教会投奔山东布政使余紫垣一图，就完全没有了这种温情。在这个画面里，手提行李箱的马相伯也是背影入画， 不过这次他的主观视角，则将读者的目光引向他眼前阴沉的天空和荒寂的旷野——这景像既象征着他当时愤懑的心情，也象征着晚清政坛的腐朽，和他即将跨入的宦海的凶险。

创作这幅画时还想运用一下类似电影“话外音”的处理方法，具体表现是: 文字脚本是写他致教会信的摘要，而图表现的却是他的背影在旷野里行走——仿佛伴随运动的画面，我们听到了马相伯的内心独白:

“…………我的健康不适合于传教工作；会里还阻断我与家人的交往，又使我昼夜不宁…………事已至此，我不得不说和写出如下的话。我再也不能用劝化世人的方式为我们的宗教服务了。”

这种以景喻情来表现主人公境遇的表现手法，也体现在下面两幅画中:

失意的马相伯精神痛苦不堪地回归土山湾时， 画面（上图）上出现了他悲痛欲绝、在海边站立不稳的大半身侧影特写，和漫天翻滚的乌云及汹涌的海浪背景。画中对人物悲痛表情刻画的同时，对光影、特别是天空涌动的乌云的描绘，充分体现了主人公此时此刻的悲苦内心；而马相伯回归宗教以寻求救赎的画面（下图）的天空却是万里无云、一片平静。这相邻两幅画中天空一动一静不同处理的象征手法，充分体现出画中人物两种心境的强烈对比。

士途潦倒的马相伯，又遭妻子儿子去山东老家探亲时不幸遇海难丧生，而十分虔诚的母亲由于不满马相伯离开教会，临终前甚至不认他是自己的儿子。所有这些，令他悲痛万分。

1897年，失意的马相伯重与教会建立比较融洽的关系后，去青浦佘山教堂避静，彻底反省自己与天主、教会的关系。

“象征”的手法还进一步用在了两幅表现马相伯写作的画面中：

马相伯回归土山湾后，想要为中国教会翻译一本中文 《圣经》，使天主教能通过对《圣经》的翻译进入本地的文字文化。因为他觉得这个承载他赖以寄托情感的《圣经》，由于没有中国人自己的译本，其解释权全都掌握在侵略掠夺了自己国家的外国传教士手里，对教义的解释难免会有利于他们的利益而对中国的信众产生误导。出于对天主的虔诚，他想用自己的一己之力扭转这一局面， 把真正的教义准确地传达给中国信众。

这怎么表现呢？你可以画马相伯正在伏案写作，我原先就是这么起稿的。但是这样处理太一般化概念化了，说明不了这个“伏案书写”与画册中作为文人的马相伯其他“伏案书写”之间有什么不同。如上所述，马相伯翻译《四福音书》, 是有内心动力的，把这种动力及其来源表现出来，才是这幅画的灵魂所在。于是我决定用这样的画面阐释这段文字：马相伯满脸虔诚地仰望天空， 仿佛看到上帝之手从空中伸下，来拯救处在苦难中的人民，而耶稣基督则为了实现自己的信念被钉上了十字架，面对这神的召叫和基督的榜样，他坚定了想要实现自己使命的决心……这犹如西方宗教画中常见的表现“圣迹”的绘画处理，使画面产生出一种空灵神圣的感觉，构图马上就活了起来，比较生动地体现出了我所理解的马相伯当年翻译《四福音书》时的内心活动。

此图借用宗教“圣迹画”的形式，着力表现了马相伯的宗教情怀。

《基督和圣母之间的圣奥古斯丁》西班牙十七世纪巴洛克画家 巴托洛梅·埃斯特万·牟利罗 作品。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藏。

第二图是画马相伯年近八十时，写下了 《民国民照心镜》的著名长文。文章大意是: 当时，建立不久的民国再度陷入公开分裂，在北京和广州出现了两个国会、 两个政府。马相伯认为在挽救中华民国这点上，双方都不行。他用普通公民的尺度来衡量民主共和制的问题和前景，讨论了民国的国体、政体、及国权和民权，认为这是作为民国公民应该认知的根本问题，而不首先解决民主主义的启蒙，任何法律都将变成儿戏……在文中他猛烈抨击 "袁皇帝"及其开创的武人暴政，谴责袁氏一党不要任何礼法， 结党营私，专恃武力，大肆敛财，压制人民应享有的自由……

之所以要画这一段抽象的、很难入画的内容，一是因为这是相老一生中比较重要的著述，其次这又是他暮年生命中的一个转折：写完此文后他心灰意冷整整退隐了十年。

当然，这回又要画马相伯写文章了，但是光画他伏案书写同样不能说明什么。怎样把马相伯写《民国民照心镜》时的“心境”表达出来才是此画的关键。为此，我又祭出了电影海报式的“象征”化构图: 在伏案疾书的马相伯前景背后，出现了分别代表南北"民国"的孙中山和袁世凯的形象，象征南北的分裂；袁世凯还身着其复辟帝制时 "中华帝国皇帝"的服装，象征袁大总统倒行逆施的行为。画面左侧背景是大批正被 "启蒙唤醒"的青年 "民国民"，而右侧背景的《中华民国国会组织选举法》 文本，及正在投票选举的农民，则象征马相伯理想中的法制民国，及其图自治图自立图自由的"民国民"。

一经这样的处理，脚本文稿所包含的抽象的"崇高性"，被相对应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描绘而具像化了，这样的解读既阑释了文本又丰富了构图，化枯燥为生动，增加了阅读的乐趣。

“象征”手法和电影海报式构图的运用，体现了马相伯写下《民国民照心镜》一文时的心境和时代背景。

四、

从2012年初吴震宇先生发给我X部门编写的马相伯脚本，开始蕴酿着画十幅试画稿，到2013年初我决定重启炉灶自已重构脚本，“自编自绘”《马相伯画传》，到2013年选页入选第七届上海美术大展，到2014年完成五十多幅时，选页又入选第十二届全国美展——我利用业余时间边研读摘录各种有关的文献资料，边编写修改文字脚本，边查寻到相关马相伯及其生活年代的“旧闻”图片数千张……经过反复地推敲斟酌和刷新重来，终于在2015年年底完成了画传全部九十幅文/图的创作——我为自己定下的目标，经过三年多近四年的不懈努力，实现了。

《马相伯画传》完成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使我三年多的心血结晶化为画册与读者见面？

与三十多年前我创作的连环画处女作《墓场与鲜花》一样，这回画的《马相伯画传》又是我自己想画而无出版社约稿的作品。刚开始创作时，女儿在复旦读大二，我曾跟她开玩笑说，等我画完了，请你@一下复旦图书馆的葛剑雄教授，看复旦大学出版社能不能出版。但真的完成作品之后，我却又不太敢这么做了——尽管在绘画技术上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但我不确定这部连环画能否被复旦大学研究马相伯的专家教授们认可。

我踯躅徘徊了三个多月，一直在考虑如何找出版社出版《马相伯画传》的问题，这时，一个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机遇出现了——

2016年5月，位于上海三林的大可堂连环画出版公司，举办了一场纪念中国连环画泰斗贺友直先生的追思会，出席追思会的大都是上海的连环画家。晚餐时，在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担任连环画编辑的画家汪洋先生坐在我身边，席间他向同桌的画家朋友们征集连环画新作稿源，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马相伯画传》，正好手机里存了十几幅画稿扫描图，就打开给他看，问我这稿子符不符合他的标准？没想到汪画家一看画稿小图马上对我说: 你明天就到出版社来！我报告领导马上与你签约！

我一下傻眼——这么顺利地“投稿成功”，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我将信将疑地说，明天就送稿来不及啊！我起码得对文/图作一下核对调整才行，不然万一有什么差错可不好。汪画家的回复: 给你一天时间，我明天向领导汇报，你后天送画稿来签约！

随后的一天时间里，我赶紧重新审视整套作品，对其中几幅有瑕疵的画作了修改并重新电脑扫描修图，还调整修改了文字脚本……做好这一切，才把整套画和文字脚本等文档刻录了几份光盘，完成了投稿准备工作。

第二天，我带着所有投稿材料，到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连环画编辑室找到了汪洋先生，他马上领我到隔壁的主任室向编辑室康健主任面呈《马相伯画传》画稿材料。康主任看稿后觉得很不错，马上吩咐准备出版合同与我草签，并且让我抓紧为画册画一幅彩色封面……这一连串的“马上”弄得我一直处在“不可思议”的懵圈状态。一个多小时里，我就走完了《马相伯画传》画稿从投稿到签约的整个流程。走出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的大院，我还在疑惑: 这是真的吗？

我为《马相伯画传》连环画所作的水粉封面画。

很快我就为《马相伯画传》画好了一幅水粉画封面，并根据此封面画，在电脑上另做了一个封面变体构图，以供出版社方面选择使用。我将两幅封面画的电子文档也交到了上海人美社，做完了这些，我总算舒了口气——现在是只欠东风了。

但接下来，等待新闻出版领导部门，和宗教事务部门（因马相伯是天主教徒，画册中许多内容表述涉及天主教事务）的审核却有些漫长。一直到2017年7月，我才接到出版社的电话，说画稿通过了，除了极个别的天主教用语要稍作纠正外，并不需做任何修改——书，可以出版了！除此之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还为此画册申请了“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市重大文艺创作资助项目”的资助，让我准备书面申请材料，而且不久此申请就获批通过了。我三年多的努力，终于结果了！

在与责任编辑陈嘉梦小姐和汪洋先生一起进行了最后冲刺式的高效合作之后，在上海展览中心举办的2017年上海书展上，《马相伯画传》与著名上海连环画前辈画家黄全昌先生的连环画作品《海瑞罢官》，一起举行了隆重的首发读者见面会和新书签售仪式。

2017年8月20日下午三点的上海书展签售会，读者十二点即排队，两点不到两本连环画就全卖完了，没买到者群情激动，差点开打。签名前黄老和我发言，工作人员两次提醒：少讲两句，楼下警察传话上来，排在楼道内等候者们已排队三小时，警察快挡不住了！于是开签，读者踊跃趋前，直签到手抽筋……如此场面，又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看来，我三年多的努力，也得到了读者们的认可。

2017年8月20日，上海书展。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为《马相伯画传》举办了作者与读者见面会，及新书首发签售仪式。与《马相伯画传》一起首发的，是黄全昌先生（左）的大作《海瑞罢官》。

等待《马相伯画传》签售的读者排起了长队。

2017年8月20日，上海书展上为读者签售的《马相伯画传》（网图）。

首发式前，我女儿将此消息@了复旦大学官方微博。于是在《马相伯画传》首发签售前后，复旦大学的官微和微信公众号先后对此进行了宣传和后续跟进报导——我画的复旦大学创始人生平和艰难建校史，获得了复旦官方的认可。

复旦大学官方微博2017年8月16日报道截图。

复旦大学微信公众号2017年8月22日跟进报道。

《马相伯画传》的出版，也引起了相老故乡江苏丹阳市教育文化界人士们的正面反响，并且随后开启了一个我与丹阳市教育局合作的连环画创作工程。这又是我没想到的。

在我三年多的《马相伯画传》创作过程中，曾在当时的社交媒体QQ空间的个人账号上发布过几次创作动态，对此动态兴趣最高的回应，是来自我中学的同班同学刘丹。他不断地督促我加紧完成，说他已向丹阳文化界人士强烈地推荐此书，他们都翘首以盼我的“大作”出版，叫我不要让他们失望。我一直以为丹兄只是在跟我开玩笑，同学朋友几十年，他可没少跟我开各种玩笑。所以，我并未在他的“督促”下笔头加速，而依然根据自已的节奏“慢工出细活”。然而，这回丹兄可没跟我开玩笑。

原来，刘丹同学的祖父刘哲民先生是民国时期上海著名的丹阳籍文化人士，上世纪三十年代时，马相伯将自己的著述和书籍收藏赠与故乡丹阳时，几十箱书和文稿就是存放在刘氏宅第的防空洞里，却还是不幸毁于战火（一说是日军空袭轰炸所致，另一说是汉奸纵火所致）。所以丹兄的祖上跟马相伯先生有着某种程度的交集，也因此，刘丹同学与丹阳文化教育界人士很熟悉。他是真的一有机会就不遗余力地向丹阳方面推荐他同学为丹阳先贤所作的画传——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了解到的。丹兄夫妇出席了《马相伯画传》的首发仪式给我捧场，还自己斥资购买了几十册《马相伯画传》，让我签名后赠与丹阳方面。

随后不多久他突然致电给我: 丹阳教育文化界一行人士专程来沪，想与我商谈“丹阳教育家系列故事”的连环画合作事宜，并请我主笔画《马相伯的故事》。这可把我惊得不轻: 《马相伯画传》我画了三年多，莫非又要开启一项相同题材的跨年度连环画创作工程？

由刘丹同学作东，我和丹阳教育文化界人士们终于在建国宾馆大堂咖啡厅见了面。寒暄之后，丹阳教育局的笪老师跟我谈了他们制作“丹阳教育家系列连环画”，向少年儿童们宣传近现代史上丹阳杰出的教育家马相伯、吕叔湘、吕凤子、戴伯韬、匡亚明五位先贤的生平事迹和教育理念，以弘扬爱国主义的设想。

经过初步讨论，笪老师建议丹阳版的《马相伯的故事》可以以我的《马相伯画传》为母本，对画稿稍作调整删减，再增加一部分相老童年及老年时与丹阳相关的、更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内容即可（缓解了我“又要开启一个跨年度连环画创作大工程”的焦虑）。我接受了丹阳方面的邀约。

经中学刘丹同学（右二）的引荐，我（右一）与丹阳文化教育界人士见面，商讨制作丹阳教育局版本《马相伯的故事》连环画册。

于是，等丹阳方面完成了《马相伯的故事》脚本文稿后，我又“再接再励”地埋头苦画起来。虽然按照丹阳版脚本，我只需增画二十六幅图稿，但与我自己编写文稿时，会边编写边考虑文稿内容与创绘时图像表达的关联不同，丹阳脚本中某些较抽象叙述的“可画性”就显得弱一点，所以画面表达好象更费劲，因此，后续的二十六幅图稿又用了三个多月才画完。

与此同时，我对《马相伯画传》出版后自己发现的画册中十幅有瑕疵的图作了修改并重新扫描修图，一并完成后，于2018年年尾向丹阳教育局的老师们交了稿。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一，表现马相伯童年时在“家塾”读书时过人的聪慧。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二，表现圣.依纳爵公学校长晁德莅非常赏识少年马相伯的学问和才华，让他担任助教给同学授课。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三，表现晁德莅校长对青年马相伯青睐有加，向马相伯传授做学问之道。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五，表现马相伯不畏清政府的“通缉令”，招青年于右任入读震旦学院。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六，表现马相伯带着教会人员查看自己在泗泾的房田产业，他把全部产业捐给了教会以换取教会同意他开办“震旦学院”。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七，表现马相伯的儿子马君远病逝，于右任、邵力子等学生筹措了一万元给马君远遗孀马邱仁我，以用作其才几个月大的女儿马玉章的抚养和教育费用，马相伯把这笔钱也捐给了“启明女校”。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七，表现老年马相伯时时关心故乡丹阳的水利发展。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之八，表现九旬马相伯将《申报》上讽刺中国军队消极抗战的小诗抄录并附信寄给冯王祥将军，使正在隐居的冯将军羞愧万分，他于1933年5月，在张家口组织十万民众抗日。

回看出版后的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新增的二十六图中，有近十幅画得不太满意，感觉用力过度了，虚实关系没有处理好，画面有点“僵硬”，可能是我太想表现得好一点所致吧。我设想以后《马相伯画传》再版时，要换掉那十幅有瑕疵错误的画页，再从《马相伯的故事》新增图中选出十幅较满意的加入，这样《马相伯画传》就凑足了一百图，既暗合了“百岁马相伯”的年龄，还能使画册内容更加充实，更加到位。

我为“丹阳教育家系列”连环画之《马相伯的故事》所作的水墨封面画。

我为“丹阳教育家系列”连环画之《吕叔湘的故事》所作的水墨封面画。

我为“丹阳教育家系列”连环画之《吕凤子的故事》所作的水墨封面画。

我为“丹阳教育家系列”连环画之《戴伯韬的故事》所作的水墨封面画。

我为“丹阳教育家系列”连环画之《匡亚明的故事》所作的水墨封面画。

丹阳版《马相伯的故事》完成时已经是2018年年末了。2012年初的一次“偶然”相遇，我结识了马相伯这位中国近现代史上让我无比崇敬的伟大先贤，我研究他、学习他、描绘他，最后成功地为他画了一本传记——在这读图时代，我用图画弘扬了马相伯先生的精神，弘扬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能为传承光大这种精神，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我感到很骄傲。

我坚信，马相伯的爱国精神，将永存于中华大地！

后记、

我画完《马相伯画传》后，心中最忐忑的，一是我编绘的这本画册是否能得到复旦大学官方，和研究马相伯的专家教授们的认可，其次就是能否得到马相伯先生后人们的认可。但是，我并不认识相老的后人，出版前也无法将书稿送与他们审阅通过。好在我编绘的画册，其文图素材，都来源于出版物和网络公开的相老生平事迹信息，而且对这些信息我已作了认真严格的比照取舍，所以自信在真实度上不会有大的出入。但是我觉得，画册若能得到相老后人们的首肯，我的这项创作工程才能算得上真正完美。

这就引出了如兄长般待我的一位上影同事和他的夫人。他们知道我的《马相伯画传》要在上海书展首发签售后，特意冒着高温前往捧场。随后嫂夫人对我说: “马相伯的重孙女马百龄女士是我的老师，她人在美国，但会时常回国探亲，你是否想去见见她呀？”我一听就愣了——居然有这等巧事啊！我说“好的呀〞！于是同事夫妇就与我相约，一俟马百龄老师回沪，就马上通知我前往拜见。

这一天不多久就到来了。《马相伯画传》首发式这一年的深秋，我接到兄长同事来电，说马百龄老师已回上海，逗留期间可安排与我见面。我是既兴奋又不安: 兴奋的是我要去拜访一位见证过我画的历史人物的前辈，不安的当然是她是否认可我对她曾祖经历的丹青解读。

当我终于在上海合肥路相老旧居，现为他玄孙马天若先生的家里见到马百龄老师时，真有点恍惚的不真实感——这是三年多来我一直在研究的马相伯先生的亲骨肉啊，而且是唯一沾有相老生命气息的一位！百岁相老怀抱百日百龄的那张著名的历史照片，我研读了三年，而照片中的那个可爱的婴儿现在就坐在我面前，和我谈话，夸我描绘他曾祖的画册画得好，要谢谢我……

和“历史人物”的会见，使我觉得自己“穿越”了。我问了她好多有关马相伯生活细节的问题，比如这位“天下第一演说家”说话的口音，有无录音存世，他到底是不是大高个（因为我查到好几个马相伯雕塑照片，从人体比例上看做得并不“高个”）……我请马百龄老师为我的画册提意见，她说唯一的不足是，我把她母亲马玉章画得还不够漂亮——从后来马天若先生给我看的马玉章女士早年照片，她的确比我在画册中画的形像美，原因也许是在《马相伯画传》中，她是在相老生命的最后时刻出场的，那时她刚生完孩子，显得有点胖。

我和马百龄老师坐在马天若家客厅的沙发上合了影，心想，这张“穿越”的“历史照”，与那张真正的历史照放在一起看，将会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啊！

一九三九年，百岁的马相伯先生怀抱百日的重孙女马百龄的合影照片。

“穿越照”——我与上图中相老怀抱的“历史人物”马百龄老师的合影。

马相伯逝世八十周年，我在丹阳出席丹阳市马相伯文化研究会举办的“八十周年忆相伯”座谈会。

我（后排左四）跟随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李天纲教授（后排左七）和相老玄孙马天若先生（后排左六），一起从徐家汇天主教堂，到徐家汇老天文台，到徐汇中学，到复旦中学……一路探寻参访马相伯的生命足迹。

在上海市文史馆的院子里，我向相老玄孙马天若先生呈送我画的《百岁青年马相伯》水墨肖像。天若身高1.84米，而且长得酷似其祖，由此可推断当年马相伯的确是个瘦高帅哥。

2023年底，时隔十年，重访泗泾马相伯故居。修缮扩建后的故居焕然一新。

令我非常欣慰的是，改造扩建后的故居纪念馆中，复旦大学马相伯故居展陈设计团队，把《马相伯画传》的画页用作了展示马相伯生平的重要图像串联线索——我十年前踏访这里的意义，十年后得到了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