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鉴旧事

慧芳

甲辰岁中，六月既望。日轮中天，炎官张伞，赤帝骑龙，万瓦兮若鳞鳞之火龙，百蝉兮似噪噪之狂客。

时终临暮晚，月出于东，夜气渐凉。万家生灯火，千树照霓虹，乃携子漫步徐行，容与乎街市。

城市之繁华，恍若梦焉，乃援子而问之曰：“有见彼者乎？”子对曰：“一亭耳。”问之：“知其为何人所建？”子答曰：“未之知，且往观焉。”

远而观之，亭榭婷婷，接浮桥于湖面；霓虹旎旎，引清风于柳岸。湖岸官柳，纤腰盈盈，与波摇荡，袅袅摇摇，往来复返。近而察之，乃陶柳亭也。其形也，双层八角飞檐，如瑞禽叠舞九天，灵动轻盈，飘逸自在。飘乎若飞燕出巢，悠乎若鸿鹄掠空。亭接浮桥而筑，亭有四柱，表朱漆，威然而立，承亭盖之重，如大地托天，门亭二柱套金漆，上镌联文，云：“儒学传家，钦陶侃清心，陶潜傲骨；春光醉客，喜柳堤飞燕，柳浪啼莺。”

陶侃其人也，字士行，陶潜之曾祖，东晋军事将领，以勤政廉政著称，两度镇守武昌（今鄂州），其间勤慎吏职，积极与地方之治事。咸和九年（334 年），辞官归隐，安逝于鄂州樊口，享年七十六岁。

坐而临风，与子慢语陶侃，未觉已入亥时，夜露既降，长条低垂。踟躇而起，出陶柳亭，人影在地，仰见明月，一轮高悬，皎皎兮，浩浩兮。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睹一青荷从月而出，渐趋渐巨，忽而止，虽无外力之加，而自动焉，须臾又止。

骇而援子曰：“尔有见于彼者乎？如此之奇？”子曰：“有一青荷于月中出，诚甚怪矣。”

言未毕，见那青荷倏而颔首，一滴露珠自荷盖而出，其速甚疾，忽而左冲右突，霎时变形，一婴孩乍然现身，面如敷粉，唇若涂朱，眸闪星耀，靥绽春光，肚兜绣荷，祥瑞绕身，形容应图。其右现一小荷，荷尖云气聚集，幻化中作七言绝句一首呈于荷尖，其诗曰：“廉贤降世祥瑞生，两袖清风伴此程；心守高洁行正道，仁风轻拂惠苍生。”

子怛然失色，自问自答：“此灯光秀者乎？”“非也。”

余观其相，类似蜃楼之景，然又非也。

时月之精华愈盛，咿呀婴语渐稀，婴孩徐长，渐为少年，少年麻衣葛帻，埋首窗内，沉吟文章，抽豪点墨，殷勤呈篇。一池清荷兮横于窗前，素月流光兮降澄辉。灯影悠悠，虫鸣唧唧，学贤圣，弥不足。

雾弥荷池，紫气盈窗，其右忽现一荷，半舒半卷，上呈七言律诗一首，其诗曰：“年少埋首圣典章，孤窗寂影墨痕香；心怀壮志忧天下，意抱高情论短长。昔日勤研寻妙理，他年赴仕效贤良；清风拂面廉心守，德泽群黎美誉彰。”

余疑窦，竟有此等机缘，正欲与子言说，未曾开言，神光却渐次消散，唯余皓月当空，别无所存，仿若诸般未发。

于是步踯躅于栈桥，足往神留，冀蜃楼之复形，然则乃长久之寂寂。

余心振荡而不怡，且罢，余将归。

行数步，心有未甘，复顾首。但闻鸾铃叮咚，伴以编钟之响，飘渺至焉，其音也，仿佛兮若清流之鸣谷，飘飖兮若清风之拂岗。尔乃嘈杂声起，一队人马至月中簇簇而出，缓辔徐行，驻于半空，旌旗猎猎，见其首而弗见其尾，似有万千之众也。

编钟之声更起，似玉落银盘，倏尔，一镜翻转而至，余未知其所始，乃自悬于天际，其芒直破昏晦，聚而不散，光华倾泻而下，势若飞瀑下千仞，煌煌然，所触之物，皆披金缕之衣裳，纹理毕现。一人打马现于光柱之下，其端坐马背，峨冠博带，袍衣飘飘，缰绳轻挽，双目含威，须髯微苍。呐喊之声起于光柱之外，“陶大人！陶大人！”山呼海啸，彼伏此起。

余骇其威，怯而不敢言，乃观子之容，色变而惧。

呐喊之声渐息，陶公翻身下马，一众扈从旋即入于光柱之内，躬身拱手拜见陶公，陶公轻捊须髯，似有所言，余却未能知其所语。

须臾，镜下景移物换，洋澜湖畔，寒溪塘边，陶公举锹，率众士广植柳木，柳渐繁茂，自成一景，丝丝绦绦，青青著地。行人得于其下休憩，却见一人匿一新柳至囊中，植于自家庭中。余度其乃校尉夏施是也。陶公过而见之，驻车责问：“此乃西门所植之柳，汝何盗而植于自家门前。”声若洪钟，响彻寰宇。

治理长湖，作堤遏水，引琅琊之芰入于长湖，渡琅琊之鱼游于澜湖；兴商贸，修道路，开“夷市”；翦匪暴，筹良策，列阵钓鱼台，渡江清匪患；戒酒治赌，弃酒器与赌具于江中，训有言：“大禹圣者，乃惜寸阴，岂可逸游荒醉？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是自弃也！”

悬镜之下，把陶公廉心廉政逐一敷演。

不觉夜已至丑时，更深露重，夜凉如水。悬镜微闪，忽焉二长者飘然而入，皆着长衫，衫袂宽博，飘逸洒脱。观其貌，其中一人，身颀脸阔，手扶杖藜。余忖度其为苏子耳。另一人，面黑脸方，须发纷乱，乃王文公王安石是也。来者拱手与陶公见礼，衫袂抖动，有卷轴倾泻而出，苏子袂出长卷，余观之，不甚了了，但有四言犹为昭然，曰：“离离见吴宫，莽莽真楚薮；空传孙郎石，无复陶公柳。”王文公袂出短卷，上云：“南浦柔条拂地垂，攀翻聊寄我西悲；武昌官柳年年好，他日春风忆此时。”

三者相谈甚欢，忽为纵体，飘然而至陶柳亭前，悬镜追迹寻踪，霎间，陶柳亭光华夺目，流光铄金，鲸鲵踊而簁簁，鲲鹏翔而长鸣。

余急携子隐遁于岸边官柳下，踞石而坐，继而观之。

三者且行且观，但见陶公拈须，苏子颔首，安石竖拇指称善。

俄而，三人相邀至亭内落坐。

四下寂然，余不知彼等所言何，亦不知何时竟寐矣。醒觉之际，东方渐白，徒留一月高悬，其色稍淡，至于夜间所见之景，不知何时泯然矣。

乃推子醒，欲归。

行至半途，谓子曰：“晚间所见之事，有何感思？”

子曰：“旧事耳。”

呜呼，非仅止于此。视水见形，观镜显貌。镜鉴得明，心明，眼明，行为明。镜鉴高悬，邪念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