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里随记

爵武

瑶里位于浮梁县东部，地处皖赣两省交界五华山麓，隔山与祁门、休宁、婺源三县相邻。凭据五华形胜，徽饶古道通达，瑶里自古便是“经连吴楚，纬接饶徽”要津所在。

瑶里得名其实并不久远。唐初，新平县东山里（现浮梁县瑶里）乡民霍仲舒烧造陶瓷进贡宫廷，新平“霍器”享誉京城之时，亦是东山里“霍窑”闻达起始。宋代，东山里更名新正都，因境内盛产制瓷原料麻仓土，五华山下矿场、碓屋、瓷窑星罗棋布，是以民间亦将新正都称作麻村窑，官府舆图亦雅赋其名“梅村窑”，乡人出入间又皆略去“麻村”或“梅村”，约定俗成唤作“窑里”。清末民初，境内麻仓土储量日渐枯竭，瓷窑陆续外迁，无窑之里名难副实，官家民里遂谐其音改称“瑶里”。

“一臧二瑶三墩口”“瑶三千，洞八百”，乡谚口口相传，瑶里自古繁华。新世纪，旅游产业勃兴，瑶里乘势而上，凭据古街、古建、古矿山作好古韵文章，依托山水、瓷茶、红色遗址打造特色小镇，连连斩获诸如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国家历史文化名镇等七块国家级金字招牌。近几年，一句“天青色等烟雨”更让赣皖交界这座山陲小镇火红出圈，不经意间，瑶里早已成为瓷都旅游打卡新地标。

瑶里不远，从景德镇出来，沿省道S205东行五十公里，看群山渐密渐浓时，峰回路转处河道北折，一水两岸粉墙黛瓦便是瑶里古镇。

车停游客中心，下车北行数十步，绕过村口古樟就已立足古镇西岸。一条青石路面紧缘瑶河，几曲巷道绕绕弯弯。许是此处偏远缘故，村尾屋舍多低矮，绝少大院深墙，看砖墙斑驳、瓦面疏朗，虽是村居朴素，亦有时光迹象。

缘路且行，按路牌指示折入巷道，先看陈毅旧居，再经红色文化主题广场，绕出来时又进新四军瑶里改编纪念馆。相片泛黄、梭镖锈满，往昔峥嵘恍若眼前。1934年，中央红军战略转移，赣东北革命由苏区公开模式转为隐蔽游击活动。面对反动当局疯狂围剿，边区红军游击队匿身皖赣交界千峰之地，游刃五华、鄣公、舍会诸山，进击祁婺休浮四县，虽说血雨腥风，革命火种依旧生生不息。艰苦卓绝三年，终于迎来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大好局面。1937年底，陈毅首赴瑶里，宣传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传达国共合作方针。翌年初，陈毅再临瑶里，指导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二月，部队改编整训完成，五百余血勇之士北上东进，一隅偏师锻就抗日铁军，自此激战江南沙场。

再往前已是西岸中段，路面更为平坦开敞，吴氏宗祠、高际禅寺、敬义堂、进士第......众多白墙黛瓦沿河次第排开，看门当厚重，户对俨然，虽历百年风雨，大屋依旧轩昂。

村头一步岭最是适宜聚居，屋舍又与此前有别，正屋厦房高接低错，新墙旧壁挤挤挨挨。绕曲巷前探，三弯两拐处，瑶里人口中的洋房“狮冈胜览”转入眼帘。粗眼乍看，大理石罗马柱支起弧形券拱，少了水磨青砖门罩奢繁，简洁之余更带几分巴洛克式明朗。再往上，混凝土阳台左右出挑，欧式窗楣、护栏别致处，出彩更有落地窗。凑近细看，门楣上、窗台旁，瑞兽、花卉、字匾，各色砖雕或浮或平，桩桩样样又皆尽是本土式样。由门而入，三开间，两搭厢，一座天井漏天光，经典徽派民居结构。行走内堂，上看梁架、雀替，下视门窗、隔断，或刻山水花鸟，或雕人物故事，绝无半丝洋迹可寻，无怪村人戏称“外罩西装褂，内着大怀衿”。

遥想清末，新政废除科举，村人吴拥舟弃文从商，辗转欧洲诸国经营瓷茶，晚年返乡兴建住宅，设计之初便有将西式文明与东方文化兼容并蓄之意。屋成之日，携众登楼凭栏东望，瑶河两岸尽收眼底，一览无遗狮山气象，兴之所至乃书其名“狮冈胜览”。

转出狮冈胜览，又临瑶河边，沿埠头直上板凳桥。桥下瑶河缓缓流淌，前方几架竹排点点撑撑，若非周边人物服饰有别，几如《闪闪的红星》剧中桥段再现。

过桥信步河东。作为徽饶古道穿行之地，河东人烟历来稠密，古道傍河，坊肆店铺缘路梳式排列，那是村人口中的上街、中街和下街。

沿街面且看且行，前方朝门隔断处，一幢大屋前临瑶河，后倚狮山，坐东面西者便是程氏宗祠。作为族人祭祖议事重地，宗祠只在特定日子开启大门，进出须走侧门。

侧门直通祠内头进天井，于显天露地处纵览，左右山墙高耸，边侧廊庑连绵，前后天井自西而东串起门厅、享堂、寝堂，三进院落一进高过一进。享堂是宗族祭祖议事主场，一抬月梁横架，数根金柱矗立，无需“三雕”装饰，粗梁硕柱就已撑出一派庄重恢宏。目光转向门厅、廊庑，一座戏台抵门而设，两排花楼夹天井分立，看那梁枋、撑拱、栏杆，浮雕起伏微妙、圆雕生动立体、透雕剔透玲珑，刀工卓绝处愈显精妙堂皇。宗祠亦是全族娱乐欢庆场地，逢年节、遇祀祭，花楼上妯娌婆媳红飞翠舞，天井空旷，族内汉子或站或坐乌泱泱一片，众目所瞩却在戏台，咿咿呀呀中听那黄梅戏饶州戏唱罢一折再一折。

或是应了宗祠堂号希冀，“惇睦”二字于国仇面前另有新意。七七事变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关头，国共再度合作共同抗日。1938年1月，皖浙赣红军游击队三百余人汇集瑶里，以瑶河为界，河东驻扎国民党别动队，共产党游击队在河西整训，亦融合亦抗衡，“一河两党”初显合作端倪。2月8日，社会各界人士聚首程氏宗祠举行抗日动员大会，陈毅与胞兄陈孟熙（时任国军上校）双双登台，既有慷慨陈词，更是现身说法，一句“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真情感召全场，五百多热血男儿正式入列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自此进入新里程。

从宗祠出来，经朝门沿路下行，除却街巷行道，满眼黛瓦粉壁马头墙密密匝匝。数百年古道穿行，道旁屋舍相较河西亦就多了几分店铺形样，杉木板门脸、砖砌“水码头”，那是清代商铺标志，也是中街屋舍寻常模样。要看明朝铺子还需继续前行，临近下街处，一幢三开间大宅临路，黛瓦、粉壁、马头墙，外看与普通民居并无二样，只是屋内两侧厢房位置皆以柜台替代隔板，天井、前厅、柜台三位一体，俨然一副《南都繁会图》中店堂模样。

中街亦是人烟稠密处，商铺如梳排列，隔三五间时必有巷道通达，于最近处信步而入。且行且看，正屋批厦高低连绵几无空隙，挤出弯弯小巷愈显深远。再往前，墙根下三两老汉端茶闲坐，门头内村妇择菜洗衣，或是行人脚步惊扰，两串鸡鸣、三声犬吠后，巷中一切再复幽然。

不经意抬头，巷深处几抹烟雾袅袅升起，瞬间又忆起《青花瓷》中那句“炊烟袅袅起”。正如词中所写，瑶河烟雨诗意，却是自顾自美丽，天青色等烟雨，但愿这座江南小镇能“惹”动你，侯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