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国卫古井

北 篱

<p class="ql-block">  石浦渔港马路越伸越长,已经延伸到了山的这一边,海的那一边,是一条见首不见尾的路龙了。</p><p class="ql-block"> 昌国卫,在路龙的尾巴尖上,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安然自若地端坐于岁月的交椅之中。这里的巷弄狭窄而曲折,如同岁月本身拧成的绳索,在密集的屋宇间穿梭、缠绕。行走其间,不禁让人生出一种被岁月细细雕琢、身形渐瘦的感觉。特别之处是,我无论拐进哪条巷弄,都能遇见一口或两口幽深的水井,它们或圆或方,井口或高或扁,大多苔痕斑驳,湿漉漉地吸附着光阴。听说以前它们家族庞大,有400多个兄弟姐妹,因岁月变迁,如今只剩99个了,像散落的星辰,静默在时光的褶皱里。</p> <p class="ql-block">  昌国卫西北角,有一条巷弄名为“九井巷弄”,沿路细数,恰好九口古井,错落有致,宛如历史的守护者,用深不见底的眼眸,无声地诉说着往昔。往昔,昌国卫的每一口井都拥有自己的名字,几乎等同于人的身份标识,浸透着烟火气息。而今,能叫得出名字的只有23口,如大庙井、石垒桥井、六角井、苏祠下井。这些水井的井圈有的是用整块石头凿出来的,内壁由无数青石垒砌,石缝里挤满了深绿的苔藓,井水丰盈,水气氤氲。也有些井口被后人浇上了水泥,因年深月久,水泥褪去了生硬,显出一种被岁月摩挲后的温润古旧,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沧桑质感。</p><p class="ql-block"> 其中大庙井有六丈深,与勇南王神座下那口井相通,久旱不涸,清冽甘甜,能疗疮痍。明朝时这里出过一个榜眼,叫邵景尧,后成为宰相,相传就是因为经常饮用这口井水才高中,所以那时这口井水被当地百姓视作宝井圣水。到底是人因井而高中,还是井因人而扬名,就不得而知了。就像一根缰绳两头的人和动物,说不上谁牵谁,时常脚印和蹄印是一道的,最终往往是一荣俱荣。</p> <p class="ql-block">  当我俯身凝视那一口口黑洞洞的水井时。井水幽深,仿佛也睁着黑洞洞的眼睛回望着我。一种奇异的张力在空气中弥漫,一种沉甸甸的静默笼罩四周,仿佛每一口井都封存着不肯消散的秘密。我进一步了解后才得知,这遍布卫城的深井,原是抗倭时期军队的产物。</p><p class="ql-block"> 明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倭寇如跗骨之蛆,不断袭扰东南沿海。他们凶悍狡黠,烧杀抢掠,令朱元璋忧心如焚。廷议之后,卫所制遂成国策,在沿海要害广设卫所,以血肉铸就一道“海上长城”。昌国卫的前身,是舟山的定海卫。洪武二十年,定海卫迁至东门岛,后因海岛孤悬,补给艰难,复迁至后门山麓——即今日之昌国卫。可见,“昌国卫”三字,原是一枚沉甸甸的军徽,并非地名。直至明亡卫废,这浸透硝烟与汗水的名号,才悄然沉淀为一方水土的称谓。</p><p class="ql-block"> 水,是军旅的命脉。依明制,卫城乃屯兵重镇,额定兵员五千六百人。那是几千条活生生的汉子啊!每日所需之水,何止万千?于是,将士们在这里挥汗如雨,掘啊掘的,这才掘出了这么多黑咕隆咚、遍布卫城的水井。</p><p class="ql-block"> 昌国卫的古老,不逊于石浦渔港古城,它们是相守相依的老友。在历史的烟云中,昌国卫的声名曾与石浦渔港古城并驾齐驱。石浦在唐代已是名港,至明更兼海防要塞。而昌国卫,赫然是宁波明代四大卫城之一!昔日的卫城,四座城门巍然矗立。城中的屋舍、街衢、溪流、桥梁,皆规划精当,建造坚实。中间主街宽阔,足可容八马并行。民居多为规整的三合院、四合院。传说当年新科榜眼邵景尧赴京面圣,皇帝问:“卿乡如何?”邵答:“桥下八百,桥上一千。”意指卫城人烟阜盛,屋宇连绵。更有“十庙九祠堂”之说,香火缭绕。即便到了二十世纪末,这里依然是人声鼎沸的渔镇。</p><p class="ql-block"> 如今,古卫城的骨架尚存。古庙、古祠、古井、古桥、名人故居、保存完好的三合院……这些时光的遗骸,无声地流淌着岁月的沉重气息。我踽踽独行其中,步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那一刻,我仿佛正一步步踏入历史的腹地,指尖触碰到的每一块砖石,都似乎带着往昔的温热与微微的战栗。</p> <p class="ql-block">  村文化宣传栏里,字句如血:明朝时,倭患频仍。嘉靖三十二年(1553年),最为惨烈。海盗头子纠集倭夷,大举入侵,翌日城破。时任百户长陈表,率军民浴血巷战,苦撑五昼夜!将士、百姓死伤枕藉,陈表最终力竭殉国。后戚继光遣大将俞大猷驰援,方得平定。传说那时,每一口井中的清水,皆被染作刺目的猩红……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仿佛穿透时空扑面而来。</p><p class="ql-block"> 我在这片浸透血泪的土地上辗转徘徊,脚步滞重。我在寻找什么?我又渴望遇见谁?倘若时空真能折叠,此刻与我擦肩而过的,会不会是那个手提卷刃大刀、浑身浴血的百户长陈表?会不会是刚从城外血战归来、甲胄未卸、面颊犹带血点的俞大猷?或者,是那些横七竖八倒在血泊里、面容尚存稚气的无名士兵?……是的,他们仿佛就在我身边走过,衣袂带风。他们奔赴于此,驻守于此,绝非闲游,只为以血肉之躯,筑起海疆的屏障。他们也曾如此年轻,笑声也曾如阳光般清朗,是战争的洪流,将他们裹挟到这山海之间,聚集在这里,凝聚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村东首有座小山,名唤鼓楼山,高不足百米。相传山顶曾设鼓楼,为军中操演、发号施令之所。我决意上山——此行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去“拜谒”。只因当年那些金戈铁马的驻留,赋予了这座寻常小山以不寻常的魂魄。我立于山巅,眺望四野。群山肃穆,大海苍茫。历史,仿佛就站在身侧,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沉默不语,却与脚下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风息深深相连。它的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落在这片饱经忧患的山海之间。</p><p class="ql-block"> 据耆老口传,当年的昌国卫城墙,高三丈三尺,依山就势,沿海蜿蜒,西枕大明山,东瞰皇城沙滩,如巨龙盘绕,延绵数千米,山海相衬,气势磅礴。然令人扼腕长叹的是,如此雄浑的城垣,如今仅余西北角一段断壁残垣,在荒草斜阳中,倔强地勾勒着往昔的轮廓。</p><p class="ql-block"> 今天,我们已无从悉数还原那些战士们的每一次心跳与每一道伤痕。但这整座古卫城,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而沉默的见证者。它的每一口古井、每一块残砖,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远去的呐喊、搏杀与未曾熄灭的梦想。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如种子般破土而出:应当在此建立一座古卫城遗址展览馆!修复这残垣,将散落的将士名册、古井的旧影、城墙的遗痕、鼓楼的图志,连同卫城兴衰的卷宗,尽数汇聚于此!在史料的基石上不断添砖加瓦,让后来者得以触摸那段滚烫的历史,感知那一代军人沉甸甸的付出与他们守护家园的赤诚。这,或许能为石浦这座喧腾的渔业重镇,注入一份来自历史深处的、厚重而坚韧的文化魂魄。</p> <p class="ql-block">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在乡土经济向工商经济急速转型的浪潮中,无数新城拔地而起。有些渔村,乘风而起,跃为都市;有些曾经的“名角”,却在时代的跌宕中,悄然沦为黯淡的“配角”。如今的昌国卫,已蜷缩为石浦镇辖下一个寂寂无名的建制村,昔日的金戈铁马、人声鼎沸,皆已化作渺渺烟云。</p><p class="ql-block"> 当我独自穿行在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巷弄,绕过那一口口苔痕斑驳、仿佛啜饮过无数血泪沧桑的古井时,一股彻骨的苍凉与悲悯自心底弥漫开来。我忽然读懂了这片土地此刻无声的叹息:这个曾在烽火狼烟中傲然挺立,为华夏海防铸就铜墙铁壁的军事重镇,如今在城与人的命运流转中,正默默咀嚼着那份难以言说的失落与挥之不去的尴尬。古井深邃依旧,映照的,却是换了人间的天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