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侈贫穷》——作家森茉莉的“贫穷少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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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质上的贫穷，没有让我放弃对于美好的生活体验的追求。 ”——森茉莉

　　

出生于日本维新变革黄金时代的森茉莉，是名副其实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父亲森欧外除了拥有军官、著名医师等多个头衔，还是与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齐名的文学大豪，森茉莉是他与第二任太太生育的孩子。他有多宠爱这个女儿？儿童洋装、精致点心和绘本，统统都是从欧洲进口的，为了让孩子接受西式教育，森欧外更是为其聘请单独的家庭教师和保姆。法语，钢琴，马术，这些连当时资产阶级们都无法接触到的新兴玩意儿，森茉莉从小玩到大。

是被爸爸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呢~出门不长脚，专车接送，好几个佣人只服侍她一人，森茉莉连脸都不用自己洗。长大后的茉莉回忆自己的童年时代，印象最深刻的，是爸爸经常抱着她站在自家楼上俯瞰东京湾。

她的父亲写作的时候，是不允许其他人打扰的，唯有森茉莉可以随意进出爸爸书房。森欧外并不介意女儿打扰他工作，对小茉莉总是有求必应。这位鼎鼎大名的大作家，在女儿面前卑微得很，伏案辛苦工作的同时还不忘将女儿抱在膝上哄。

与丈夫的宠溺不同，出身官宦之家的母亲在对孩子的教育上秉承传统家风，认为女孩子将来嫁作人妇，是要能出得厅堂也能进厨房的，她企图将孩子培养成贤良的贵族淑女。而早年留洋德国的森欧外思想很西化，他认为太太的教育理念太守旧太落伍，他的孩子是来这世上享福的，不是来吃苦的。

很矛盾的是，森欧外希望他的女儿过上欧洲女孩们的自由生活，但却摆脱不了骨子里遗传下来的父权传统。

在明治时代，女孩过了十六岁还没结婚的话，会被认为是大龄，是贬值商品。在森茉莉十五岁时，森欧外就将她嫁了人。亲家公家世显赫，女婿长得一表人才，还是法国文学家，是森欧外为女儿千挑万选物色来的乘龙快婿呢。

　　森茉莉虽已嫁作他人妇，但始终还是个孩子，也还是承欢父亲膝上搂着父亲脖子撒娇的掌上明珠呢。森欧外在女儿结婚后还一口一句的“我的小茉莉最乖最聪明了”，也在暗示他对森茉莉是过分宠溺的。

对于不谙世事还没“断奶”的森茉莉来讲，结婚离家意味着要脱离父亲的“子宫”重新出生一次，但事实证明，她根本没有做好准备去成长。

茉莉孩子般的任性骄纵，让公公婆婆对她颇有微词，但对方碍于森欧外的名望，并没有指正她，而是选择了容忍。

十八岁就懵懵懂懂当了两个孩子妈妈的森茉莉，根本没有当母亲的责任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养育子女，只嫌他们麻烦，索性将孩子全部扔给保姆带。

　　在森茉莉十九岁时，森欧外不幸患上了严重的肾病，身为医生的他自知时日不多，怕女儿见到自己脆弱的一面，又怕女儿承受不住打击，于是极力说服亲家公让茉莉随她丈夫去欧洲游学。

自此，父女俩已成诀别。

此后没多久，森茉莉在巴黎得到父亲病世的消息后，悲痛欲绝。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成为了森茉莉人生的最大心结。

五十年后，森茉莉在书里回忆当年往事，描述与父亲的诀别时最后一面，“来车站送行的父亲在火车开动的一刻，默默地向我点了两三下头，温柔的面孔上忽然露出黯然微笑。”

当时，森茉莉并不知道父亲生病了。

父亲没了，茉莉的靠山也倒了，自此开始，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的那些好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首先是她那儒雅倜傥的丈夫，在岳父亡故之后变得逐渐嚣张起来，他挑剔森茉莉的毛病，开始在外面招蜂引蝶。公婆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大转弯，对待她变得异常傲慢。

哪承受过这些啊？二十四岁时，忍无可忍的森茉莉主动向丈夫提出了离婚。

她什么也没要，包括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离婚后，森茉莉回到娘家跟母亲和弟弟一起生活。几年后，有个鳏夫（某大学教授）上门向森茉莉提亲，婚后，森茉莉搬去仙台跟他一起居住。这位教授娶茉莉的最大原因是慕森欧外的名，他认为像森家这种名门望族，培养的女儿一定是贤惠温良的。

但，他很快失了望。

他不知道他的这个妻子早已被森欧外宠坏了。在教授丈夫眼里，森茉莉好逸恶劳、贪图享受，她还喜欢奢侈消费，什么看戏喽、购物喽，一样不落。

久而久之，丈夫对她失望透顶，最终用一纸休书将她扫出了门。

　　这段婚姻持续了不到一年森茉莉就被撵回了娘家。

没多久，她的母亲也病故了。

不幸接踵而至，太平洋战争爆发了，美军的战机开始大肆轰炸东京。

迫不得已，森茉莉跟随弟媳逃往福岛避难。

乡下的条件是不能与大城市相比的，必须得劳作才能不饿肚子。五谷不分的茉莉一点忙也帮不上，弟媳挥汗发雨的在田里劳动时，耽于享受的她只是站在一旁呆呆看着。时间一长，必然引起弟媳的强烈不满，要知道，她也和森茉莉这个大姑姐一样，是大户人家出生的名媛千金，从前过的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日子呢。

在《奢侈贫穷》中，森茉莉化名“魔利”详细地描述过乡下这段经历，“她没办法点燃薪柴。到河边洗衣服时，内衣常被河水冲走，连人都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烧柴时总是马上冒出浓浓的灰烟，只得一再扭报纸当火引重新起火。魔利脸上又是灰又是泪的，不禁诅咒起自己这两只无能的手来。更窝囊的是，魔利根本连走路都成问题，纵使套上了特制的防滑雪鞋亦无济于事，从路面往下走到家门口的那段阶梯，她都得伏身弯腰，一级、一级慢慢往下爬。……，”

她为自己解释，说诚然是她的错处多，但她原本是不想离开浅草去福岛的，是他们（指弟弟和弟媳）强行要带她一起去的，并不是她主动央求跟他们一块去的。

　　战争结束后，一家人回到东京发现，父亲生前毕生所爱的那套毗邻东京湾的房子在大轰炸中已被夷为平地。父亲的房子没了，又与弟弟一家产生了严重隔阂，森茉莉没有理由再跟随着弟弟住在一起了。

无处可去的森茉莉选择去投靠大儿子。其实，在与第一任丈夫离婚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两个孩子。彼时，她的儿子已经三十岁，早已成家立业，与她这个生母根本没有感情基础。

森茉莉与弟弟分家时，获得了一笔钱，加上父亲的版权费，手头挺宽裕的。她的儿子觊觎她的钱财，主动上演了一场母子相认的感人戏码，然后向她借钱修房子。森茉莉毫不怀疑儿子的话，以为自己找到了终身依靠，于是倾其所有积蓄帮儿子修房。哪知等房子盖好后，被儿子邀请搬进新房的，却是抚养他的继母。

森茉莉被儿子无情的抛弃了。

这一年，她接近五十岁。

　　祸不单行的是，她父亲森欧外三十年的著作版权也随之到期了。意味着，她失去了她仅有的收入来源。

五十岁，按普通人的活法，应该是老有所依的年纪了，而孤苦伶仃的森茉莉，却需要考虑该如何才能生存下去。

搬进东京西郊的这套老旧简陋不足十平米连张桌子也放不下的小公寓后，为了养活自己，森茉莉开始以森欧外女儿的身份往报刊杂志投稿，以回忆父亲的往事作为卖点去赚取稿费。

这时候，血液里的DNA遗传因子呈现了它该有的优势，从小在父亲的书房里耳濡目染的森茉莉，虽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但写起文章来，也是挥洒自如。

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对她评价很高，称赞她的作品是“战后日本蕴藏着真正厉害的官能性的杰作。”

她的文章，无论是随笔还是小说，都能在其字里行间看出她在抗拒长大。又也许是太怀念父亲的缘故，在她内心构造的理想城堡里，父亲成了她假想中的恋人。

她在书中写道：“我的父母尽管相爱，但父亲的爱情太博大，母亲又过于多虑，以致于两人单独相处时并非总是融洽。因此，有时由我来扮演父亲的情人，我与父亲的情感，也因而带有几分恋爱的味道。”

父女恋多少有悖人伦，带着道德禁忌，她躲在父亲的襁褓里不肯出来。

怀着自我满足的想象，森茉莉不容许别的女人侵入她与父亲的世界，于是改用同性恋来表达自己对父亲的爱。《恋人们的森林》《枯叶寝床》都是讲的男子之间的虐恋故事，在故事中，森茉莉自己化身成美少年在书中与父亲那样的完美中年男子相恋。

拒绝接受现实，只活在自己幻想的精神世界，拥有超强的自尊心，心理学上，这是典型的自恋型与依赖型双重人格。

她在《奢侈贫穷》中描述的生活细节，充分印证了这一点。

　　说刚搬到公寓那会儿，森茉莉压根不知道蔬菜是可以用钱买的，她向住在二楼的房东太太预约刮下来的黄瓜皮，撒上盐拌着吃。也没有随手关灯的习惯，导致电灯常常彻夜亮一整晚。

“现实，那是‘悲伤’的别名。唯有在幻想中，幸福方能与人们相伴左右。”（摘自《奢侈贫穷》）哪怕物质上达不到从前的标准，也要在精神上当一个贵族。

森茉莉不肯屈尊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就算省下晚上开灯的费用，也买不了几块英国巧克力。”她自我安慰似的写道。

是宁可一整天不吃饭也要买一块昂贵进口巧克力不切实际的人呢。

盐拌的黄瓜皮，可以想象成可口的沙拉；旧被单褪色变旧，没有钱换新的，也要在心理上增加些满足感，想象那变旧的颜色正好是波提切利的宗教画。

如果刚好获得一笔较为可观的稿费，她会不计成本的大花特花，比如买进口的挂毯和某位名家的画，或是欧洲工艺的豪华台灯，虽然这些东西在那天花板飘煤灰、榻榻米散发刺鼻臭味的简陋公寓里显得格格不入，但她乐在其中。

“花费超过一千元就觉得是奢侈的话，就失去幻想和创作的快乐了。”森茉莉说她不想在某些方面暴露自己小气的一面。

其实只要稍微俭省一点，就能换一个居住条件相对好一点的公寓，可她把钱统统花在莫名其妙的东西上。

还喜欢穿价格昂贵的英伦风格的衣服和对襟开衫，一把年纪还打扮得像个中学生，她全然不在意周围人的异样目光。

有些款式的衣服当地买不到，她便不计成本找裁缝店定做，但得到之后又不好好保管，层层叠叠的把衣服挂在架子上导致衣服变形严重，架子上挂不下后就胡乱将衣服塞进纸箱里任其虫蛀发霉。

缝补之类的活也是完全不会的，她也没考虑要去学习这项技能。衣服破了洞，索性就直接扔掉不要了。

其实哪怕送人或是卖给旧货商也好，可她连社交技能也是缺乏的，常常在半夜将不要的衣服偷偷拿出来扔进公寓附近的河里。她是这么描述自己扔衣服这件事的，“尽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颗嵌在骷髅眼窝里的女王宝石，可料子还是挺不错的，应该值得专捡破铜烂铁的人每年到河里打捞一次吧。”

这在普通人看来，非常的不可理喻。

　　其实不难理解森茉莉怪异人格的形成原因，溺爱中长大，先后经历父亲亡故、婚变和战争，最后还被亲生儿子诈骗抛弃。这一系列的变故打击，换作普通人早就崩溃扛不住了，但森茉莉却还能凭着坚强的意志力毫无抱怨地重新开始自力更生的生活，光是这一点，就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去指责她。

也不能用老年孤独来形容她，事实上，她的老年生活比一般人过得还要精神富足，她曾这样写道，“或许有人自认为在现实中也过得十分幸福，可那些人大抵是误会了。当幸福的人们在现实中感到幸福的时候，那股幸福的感觉乃是存在于其幻想之中，抑或至少带有些许幻想的成分，而绝不会是存在于现实之中。”

像森茉莉那样，在破烂的生活里，做个精神贵族，其实也还蛮安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