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清供》

淡然

每到暑假，喜欢把自己安放在母亲身边。夏日的乡村郁郁葱葱，鸡鸭择时啼叫，蝉鹃千转不穷。“低回留得无边在，又见归鸦夕照中”，淡尽风烟的乡村总能把我的目光向无边的世界拉去，又从无边的世界回到近前。俯仰舒卷，优游自得。

感谢美术组李sir的推荐，《生命清供》带我走进国画背后的世界，去感受画家们的心灵隐微和生命体验。

“山色空濛翠欲流，长江浸彻一天秋。茅茨落日寒烟外，久立行人待渡舟。”元代画家钱选的《秋江待渡图》，画面中间是辽阔的江面，空阔渺远，远处是绵延不绝的群山。近处，红树一簇，树下有人引颈眺望，江面上隐隐约约有一叶小舟。

江面空阔，小舟缓缓，待者急迫。红树象征着莽莽红尘，等待象征着性灵的腾迁。画外之意：喧嚣的尘世，有谁不在等待精神的升迁。

钱选的《山居图》，构图空灵，色彩温丽。中部群山突起，四面环水，山峦以重笔勾勒。山脚下，绿树掩映中，见一处庭院，清幽非常。水面平静，有舟楫来往。中部山居左侧平堤处，有一小桥，桥曲而细，那是通向尘世的路。绵长背景上，是一痕山影，将这山居连向广袤的世界。

“山居惟爱静，日午掩柴门。寡合人多忌，无求道自尊。鷃鹏俱有志，兰艾不同根。安得蒙庄叟，相逢共细论。”这山居之所，乃钱选的灵魂栖息之所。

钱选旳《浮玉山居图》是抽象画，笔调幽微，静穆高古。近看，有玲珑剔透之感，仿佛是一琉璃世界。远观，清泉环绕，岚气氤氲。山自白云人自闲，山在虚无飘渺间，人的心灵亦如玉一样浮沉。

如果说《秋江待渡图》，是客中思居的呼唤，《山居图》是个理想世界，《浮玉山居图》则是想在这生命的居所中浮空蹑影，纵怀高蹈。

渡己又渡人，觉己亦觉他。绘画一道，乃渡人之具。钱选寻找生命幽居的艺术里程，说明中国画是性灵扁舟之实。

中国画家画乌鸦，多在暮色中。“乌鹊将栖处，村烟欲上时。寒声何地起，风在最高枝。”恽南田的“古木寒鸦图”，描绘了枯藤盘绕，老树参差，数点寒鸦在暮色朦胧中出没的情景。

虽有可栖之枝，但寒风呼号，枝条披靡，并无稳定的居处。“栖而未栖，归而未归。”漂泊几乎是人类无法摆脱的宿命，回归是人类永恒的呼唤。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过客。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鸿，是一种品性高洁的鸟，“宾”是客，一个居无定所的飘零者。“惊鸿一瞥”形容恍惚飘渺的美，“雪泥鸿爪”形容人生的闪烁不定，“飞鸿灭没”形容若有若无的空灵之美。

“烟江夜月，万顷芦花。领其趣者，惟宾鸿数点而已。”“暮霞千万状，宾鸿次第飞。”这里没有欲归的怅惘，有的只是宾鸿的潇洒和放逸。

暮鸦和宾鸿，乌鸦是黑色的，鸿鸟是白色的。黑白世界，在中国艺术家的色谱中，是无色，象征简单和纯净。飞翔于天际的暮鸦和宾鸿，虽是天地间的“寄儿”，但当它们汇入昊昊苍天，与世界同在，便拥有了从容。放旷世界，哪个天际不是家。

“诗要孤，画要静。”在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中，有三种不同的静，一指环境的安静；二指心灵的安静，不为纷纷扰扰左右；三指永恒的宇宙精神，无生无灭，无古无今，是一种绝对的平和。中国艺术“山静日长”，强调的正是第三层次的静，一种超越时空旳活泼的生命精神。

佛教将时间分为三际：过去，现在，未来。时间裹挟着欲望，岁月昭示出生命的短暂，时间催促着人，也会引起人的嗟叹。很多艺术家践行“断三际”。“高蹈乎八荒之表，抗心乎千秋之间”，他们想要挣脱时空的束缚，放飞自己。

“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绝俗故远，天游故静。天游，就是儒家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体，道家所说的浑然与造化为一。云自无心水自闲，从容自在。

中国哲学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心灵从躁动归于平和。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腑的情，难以割舍的拘迁，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宁静中归于无。心灵无住无念，不沾不滞，不将不迎。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消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曰。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夏日不离手的纨扇，秋来收起。昨日红绡帐中度鸳鸯，今日荒寂山坡苦流连。唐寅借《秋风纨扇图》表达世态炎凉。

有道是花开必有花落日，飞鸟尽了良弓藏。存在的总是残破，美好的伴着幻灭。时光不复重来，那个由舞台、演员和观众所构成的情境转瞬即逝。舞台可以长存，演员注定缺场，留下一些碎片去折磨未来岁月中的自己。既如此，我们为什么还甘于做这样的演员。“想前欢，尽成陈迹”，人生本就如此，注定要演出，也注定要缺场。

面对生命的落花，是要和着花开花落的节奏，唱着云卷云舒的悠然，还是面对繁华不再，袒露深心的忧伤。“空山无人，水流花开”这是生命的诠释，我自“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

八大山人的《孤鸟图》，突出“孤且危”，孤枝，孤鸟，可见的独目，撑持的独脚，孤独至极致。但枝虽枯却有弹性，势虽危而不失安宁（鸟的眼睛没有逡巡和恐惧）。孤立无依，依旧从容。

《秋花危石图》，巨石当面，摇摇欲坠，有力压千钧之势。巨石之下，一朵小花，轻柔芊绵，不因千钧重压而萎缩，依旧从容、自在地绽放。八大山人想表达的，不是要你跟世界角逐，而是要你重视生命的尊严，给予生命以嘉赏。

北宗禅创始人神秀留给弟子三个字：屈、曲、直，这三个字是对人存在状况的哲学思考。人如果不独立思考，不自己解救自己，就永远是个奴隶。权威的奴隶，习惯的奴隶，来到这个世界，只是重复别人的路，这就是“屈”。

一个独立的思考者一生都在和不明的力量角逐，这种“曲”是强大的张力，是一种螺旋式不断上升的力量。如一棵幼苗，破土而出，告别黑暗和蒙昧，以孱弱身躯迎接生命的朝阳。人要在世界上注册自己的意义，虽然有很多曲折，风霜刀剑，但他盎然的生命，最终能“直”起来发展。

八大山人的孤危正是神秀精神的体现。在他这里，没有一丝“屈”的神色，却有不灭的“直”的理想，以及为这一理想而无尽的“曲”的过程。

世界万物各有其性，不必以其所长讥其所短，齐同万物，才是正确之道。禅让人告别随波逐流的庸俗，告别人云亦云的附属，让人在自我的深心中发现自我的价值。禅语“冷月孤圆”意在表明，你是一个完足的生命，你以你的光明照耀。

“凡云霞烟雾霭之气，为岚光山色，遥岑远树之彩也。善绘于此，则得四时之真气，造化之妙理。”云烟是山水的精华，山水的灵气。中国画家以“云烟”代山水，不是重云烟本身，重在气韵。中国哲学思想，天地万物皆由气而生，画出云烟飘渺之态，就是画出造化之真气。

中国山水画家不仅重视“飘”，还重视“湿”。“元气淋漓障犹湿”，元气淋漓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画的高格，是因其能体现天地混沌迷离的特点。米友仁《潇湘奇观图》，云烟点点，不求形似，迷离模糊，氤氲无限，有鸿蒙初开之感。

说到中国山水的气韵，除了“飘和湿”，还有“浑”。“飘”强调飘动感，“湿”强调淋漓恣肆的生命感，而“浑”则强调生命的整体感，气象浑成。气象浑沦加强了物与物之间的层次感，体现空灵淡远之意。

黄公望的山水画以气象浑沦称盛，《富春山居图》，一峰一伏，错落有致，一山一水，交互成韵。整个画面，闲适中透着生机，苍莽中蕴含韶秀，平淡中显见本真，沉稳中裹着雄浑。

画中人迹稀少，放大来赏。有高士桥上独行之快乐；樵夫林间砍柴之野趣；渔夫江上独钓之惬意；文人亭边观鸟之遐想；二人并舟同行，“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之闲适自在。整幅画卷彰显“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之韵味。

人的境界可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牖中窥月，第二个层次是庭中望月，第三个层次是台上玩月。台上玩月，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势，有包裹八极、囊括乾坤的境界，有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的悠然。站在世界的高台，这不是自高自大，而是心灵的优游回环。

一枝阁虽小，天地并不小。如果说生命的脆弱以及时空的短暂和渺小是人的宿命。何不把自己置于碧落苍穹，去寻找法外的无穷。

“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佛在心中，心是本，是真。“人千年，月犹昔，赏心且对樽前客。愿得长闲似此时，不愁明月无今昔。”夜夜有明月，明月不如今，不是今宵的月亮比往日明，而是因为往日缺少感受明月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