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駅前》第十二章

庆和阁主

<p class="ql-block">“我有一个与我关系要好的友人,她和我相差不了几岁。我曾经和她一同生活过——别认错了宫本先生,不是夏治。她可是一个南方籍贯的女子,现在应该在南京工作,他是因为父母工作原因而到青岛读书的,不过在我们两人同居时,她也仅仅不过是青岛二中吹小号的。虽说我们是闺蜜吧,但我们却从不谈各自的终身大事,毕竟这种事不是想对谁说就能说的,一旦引起另一方的嫉妒,那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我们女人的小心思并不是你们几个男人说懂就能懂的。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与我们所想的情况截然相反。直到同居半年过后,她才告诉我她有对象的事实。</p><p class="ql-block">“记得那是高三那年的冬日,青岛的冬夜大雪纷飞,仿佛老天爷恨不得用一城的银装素裹以抹去那些旧岁月的陈年往事。当时我是坐地铁去苗岭路,去找她同学接上她回去。从地铁站上来,我顶着凛冽的寒风和那漫天的飞雪,在站口附近找了大半天。彼时雪情还不见减弱,能见度也不高,找一个长相并不突出的高二女生谈何容易?不过皇天不负苦心人,我最后还是在一棵松树底下找到了我那位闺蜜,当时的她身着过膝长的大羽绒服,单薄的身板正紧紧依靠着一个脖颈裹着羊绒围巾的男青年身边,那青年的个头挺高,长相端正,看上去很开朗。我那时还以为这个男子就是她的同学,可是,我注意到,当她看见我出现在她们两人面前时,自己的脸庞却在不知不觉中泛起了害羞似的红晕了。网络上有句话说得好:‘少女的脸红胜过一万句情话。’但凭实际来看,这句话显然不适合于现在这个愈发尴尬的场面,但我的脑海里还是不断地重复起这句来,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于是我开口问她:‘这位是……’</p><p class="ql-block">“ ‘就是普通的同学而已。’男方看来也有些紧张,但他终归是男生,动用自己灵敏的思维,不失风度地抢先在她作出回答前说了出来。我清楚这是给她打掩护,但出于对对方的礼貌,我并未拆穿他的把计。总之,这尴尬的场面很快便收场了,男方裹着他的羊绒围巾消失在茫茫大雪中,我则领着我那位闺蜜赶忙坐上地铁,逃回家中。</p><p class="ql-block">“回到家后,其他的日常依旧,但我明显发现我的闺蜜有些怔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很长时间,呆呆地看着窗外点点飞落的雪片,一言不发。直至深夜熄灯之时,她躺在我的上铺,仰面注视着黑漆漆一片的天顶,突然说道:‘说实在的,今天的一切你也看见了,我想,我一直隐瞒着的真相,你在那时应该得到了充分的肯定,是吧!’</p><p class="ql-block">“我一言未发。于是,她接着往下说:‘那么,我也不再隐瞒你了。我确实有男友,你之前可能对此有所猜疑,也有可能闻所未闻。但我今天可以实打实的、毫不隐瞒地对你说出实情:那个裹着围巾的男青年,他的确是我的男友;这现在对你而言,也应该不再是一桩罗生门案了。我想你大抵从我这番话里听明白点儿什么了吧?’</p><p class="ql-block">“她的语气毫不迟疑,简洁有力,显然这一番话是经过她深思熟虑之后,才敢鼓起勇气向我宣告出来的。我仍躺在床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心里却早已对今天的自己骂了好几百遍‘笨蛋’。这绝对不是什么突然的自我摧残,我只是对自己本质上的软弱心灵而孤芳自卑并哀叹,就跟平日的夏治一样。真的,宫先生,这点你必然很清楚,我以前的确深深恋着我亲爱的表哥,但自那夜开始,我这种单纯的少女想法就渐渐转变,并愈发变得成熟稳重了。这倒不是因为我开始什么伦理正确化了,我是真正地体会到了现在人与人之间的不可靠;知道了自己之前因为过于单纯,而久久未发觉到自己正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欺骗和谎言的虚伪世界里;明白了真正的爱情是什么,它永远不是什么片面的小情话与卿卿我我,而是能为自己所爱的人做一份担当,保护他不受到其他人恶意的攻击;是为了各自所爱的对方而厮守终老,不畏途中的流言扉语,一起漫步人生斜阳路。你说吧,信川先生,你说爱情本来就是歪打正着的事,是给别人做嫁衣的赔本买卖,照你这么说,我现在难道也在做人生的赔本买卖吗?还有可熙与宫先生,我说的这些事实,难道就不是你们一直想要批评我的一点吗?”</p><p class="ql-block">店内死寂般地沉默了片刻。门外的海风忽地猛烈起来,咆哮着,像无数把大锤轰地砸向脆弱的玻璃窗户与店门,不断地发出“怦怦怦”的声音。这个不安的预兆时刻捶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弦。终于,在如深海似的死寂中,一个男生的声音响起:</p><p class="ql-block">“你的想法我认同。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了你自己的真正的爱情,就一定要背叛一直在你身后默默守护你的人吗?就必须遗忘他对你往日的那些关照吗?”</p><p class="ql-block">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从我自己嘴中发出的声音。</p><p class="ql-block">“宫本先生,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明白他对我人生的意义,我也不会忘记他给予我的关照与保护,我只是想真切地想明白,你们为什么让我们自己的感情进展得如此举步维艰?莫非我们的爱情必须符合你们的幻想吗?”</p><p class="ql-block">“我赞同呈晗的说法。”安可熙突然挺直身板为其辩护道:“宫先生的年纪与我们并无大差,可先生你为什么总是用老一代人的顽固想法来禁锢我们今天的爱情?说实在的,我认为有些事情到了关键时刻,还是需要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我想宫先生不会连这一点都不懂的。”</p><p class="ql-block">我用沉默不语来表示我接受了他的意见。这时,信川君也终于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新的看法。“你们说了一大堆,各有各的看法。我虽然已经结婚好几年了,但还是能从你们说的内容中听出些什么的。呈小姐想表达可以厮守终老的爱情,安先生支持自由的恋爱,宫先生不过是略微死板了点儿。不过我听了诸位说了那么多不同的观点,那么我仅想对此表达一个意见,就是为何不重新开始?”</p><p class="ql-block">“重新开始?”呈晗歪起了头。</p><p class="ql-block">“既然往事已经了结,过去必有其过去之时。呈小姐不想再回想过去,正所谓有着两张面孔的罗马门神雅努斯,今日起却撕去看管通往过去大门的面孔,只留下一张面孔面对美好未来。这些我们都能看出来,那么不妨给时间一点时间,令过去过去,让开始开始。宫先生,既然你是希望他们两人能相互选择自己心仪的一方,又不想白费了你朋友的苦心,就请你给他们一点行动的余地,不要过多地掺入你自己的想法,让一切自己去重新开始;毕竟他们的爱情是由他们自己所选定的,我们没有那个干涉的权利。”</p><p class="ql-block">“我知道。”我喝完最后一口美式拿铁,说:“所以,我还是想说说我最初对安可熙说的那句话的理解。他朋友给他发的那句有关中国人的爱情观的讨论,我觉得说得不完全对。中国人并非不懂得什么叫做自由的恋爱,我们也明白爱情的甜蜜,但总是被自己文化中的理性与固有教条所束缚住了手脚。你们两人抛弃理性,追求个性,这一点我赞同。不过,我还是要在最后说一声,要注意啊,你们今日的喜剧,就是他人日后的悲剧,此外都是信川先生告诉给你们的。信川先生,你的咖啡喝完了吧?”</p><p class="ql-block">“喝完了。”他边起身边回应我。</p><p class="ql-block">“那么,可熙,还有呈晗,你们今天讲的故事与见解,我和信川先生都感受颇多,夕阳已近黄昏,我们便先告辞了,改日在他处再会吧。”</p><p class="ql-block">“两位,告辞了。”信川君向他们微鞠一躬,然后跟着我走出这一湾平静的避风港,准备去地铁站。</p><p class="ql-block">“宫先生再会!”安可熙起身送别。</p><p class="ql-block">“信川先生有缘再会!”呈晗紧随其后喊道。</p><p class="ql-block">离开琴屿路后,我与他并没有去人民会堂坐地铁,而是一路向西,一同信步走在波光粼粼的青岛湾畔,今日的栈桥的人流难得的稀少,就连迎面吹来的海风都少了那么几分人为的燥热。天边的霞云轻轻笼罩在粼波万顷的海面上,水天际间泛着一抹明亮的金黄色,衬着在海波中漂浮着的回澜阁。松树挺着苍劲的粗干矗立在崂山石砌的堤岸上,海风吹来,太平路边作松涛响,宛如千堆雪卷似马蹄声。信川偏黄的脸庞露着沉思的神色来,迎着夕阳向火车站走去,而我却并不能猜透他正在思索什么。走着走着,一只飞翔的海鸥突兀地叫了一声,我闻声抬头,只见那只似乎自的鱼山飞来的海鸥,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有意似的打了个旋,忽地就飞走了。这时,沉思许久的信川也终于抬起头来,然而他并没有去注意那只已经飞远的白色精灵,转过头朝我说道:“宫先生,安可熙君应该是个可怜人吧?”</p><p class="ql-block">“这……我不清楚。”我听到他的问题,不禁心中一紧。“可怜的人天底下有很多,我不知道安可熙为什么会很可怜!除非他是被抛弃的那方。”</p><p class="ql-block">“那么,呈晗小姐之前有一个恋人吧?”他又发出了一个难题。</p><p class="ql-block">“……有一个,不过,我到现在也确定不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是否真的有那么亲密,因为……你也知道中国对恋人的固定看法:那位是他的表哥!”我说。</p><p class="ql-block">“表哥?啊!”信川君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你们国家对这种事情的态度很开放,这对信川先生你而言,应该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吧。”我接着进一步补充道。</p><p class="ql-block">“不是。那么的话,他们两人是何时相识的?”</p><p class="ql-block">“他俩,我要记得没错的话,他俩好像自初中就是同桌了……”</p><p class="ql-block">“啊,如此的话……”</p><p class="ql-block">我本以为信川君再次缄口是因为过于惊讶。我陪着他站在一棵松树下,根根松针之间,夕阳正不可阻挡地坠入浩瀚的深海中。经过一番苦思之后,他却突然告诉了我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我觉着,我不应该给他们说那番道理。”</p><p class="ql-block">“怎么了?!”我抓紧问他。</p><p class="ql-block">“给他们讲的那些话,说实话我总感觉真的会引起什么不好的结果来。”信川棱角分明的脸庞笼上了一层忧虑。“凡事说白了,对于付诸行动那方,反倒没那么正确……中国人的看法和我们日本的看法定不相同,而且,说是要告别过去从头开始,可谁又能从过去的迷梦中自觉地清醒过来呢?就是能清醒过来,可这对于那些仍活在过去岁月里的他们而言,被大时代抛弃的感觉,又是何等的悲哀呀!所以,我怕他们在将自己的追求付诸现实后,第三方会因此而蒙上不幸与自卑的阴影的……”</p><p class="ql-block">信川的担忧后来都成为了现实。但对于那时而言,这两个担忧尚且离得还远些,所以我对他那时说的话还并未怎么理解,如今想来,我觉得信川不愧于封一个心理分析大师的名号,他的汉语仍带着口音,也说不出什么精细的话语来,却总是一针见血地把事情其中的真理直接挑白地道出,无论汉语还是日语都一样。总之,那天回去之后,我的心中仍在想着安可熙与呈晗的事儿,想着他们两人之间又会碰撞出什么样的绚丽火花,这个想法一直驱使着我当下的行动,令我迟早有一天要再次亲面问明安可熙事情的真相。若是他们真的相恋到老那还好,我却害怕其中会突然闯进来一个不确定的因素,这个因素迟早会来,但是我希望:最好不是那个人,千万不是。</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b></p><p class="ql-block">火车在蓝村停下了。在这座归途上的最后一个车站里,余宁与宫本下了车去兜风。今天的风儿甚是喧嚣,挟着胶东内陆的沙土气扑面而来,虽不是海风,也夹带着几分海的凉意,余宁站在月台上,深深地呼吸。车行至此,此刻的他甚至觉得,自己也与过去的回忆有了稍许的接触了。那回忆对他而言,是自己美好且感到悲哀的少年时代。那送来远方音讯的清凉海风,总感觉过不完的夏天。夏夜的篝火、雨中的公交车站、树荫下听不完的蝉鸣、海畔那落寞的一湾夕阳、渐黄枯落的三两片银杏叶,还有那些活在美好回忆里的旧日身影……</p><p class="ql-block">“余先生,”宫本轻声地呼喊唤醒了回忆中的余宁。他回头看向沐浴在阳光里的宫本,他看见对方的上下两片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表达什么意思,余宁对此心领神会。“我现在就过来!”他喊完这一声,便放开脚步,朝着正在走向车厢的宫本奔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