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恩师李曜九烈士 ——张景雯

木人

追忆恩师李曜九烈士

张景雯

六十年前的冬天，李曜九老师倒在敌人的屠刀之下。我曾是他谆谆教诲、挚诚关怀、悉心培养、介绍入党的学生，谨以此拙文缅怀恩师李曜九烈士在天之灵。

1947年，省立泸西师范赶走贪污腐败校长杜文林，省教育厅派来高国泰(民盟成员)继任校长。高校长请来训育主任李曜九(李旭，中共党员，原在云大附中任教)及一批进步教师。李老师在上历史、公民课时，丢开官方课本，以《政治经济学》《社会发展简史》为教材，循循善诱，揭露国民党反动统治。这批思想进步、学识渊博的老师，使学校焕发生机，为党领导的武装斗争和教育事业培养了大批人才。

抹不掉的往事，永远留在记忆中。开学不久，军训教官韩某强行把师八、师九两个班合并上体育课，少数同学对此不满，窃窃私议。有同学迟到，教官便大发脾气，罚全体同学在烈日下跑步。大家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有两个女生正逢经期，累得几乎晕倒，个个敢怒不敢言。关键时刻，李曜九主任突然来到操场，马上制止。我感动之余顺口说了句“文人到底和老粗不同”，话一出口激怒了教官，把我告到校长室，扬言不开除我他就辞职。高校长和李主任找我谈话两个多小时，又在同学中调查了解我的一贯表现，不仅不处分我，反而批评教官的法西斯教育方式。两位老师反复强调，“我们办学是培养人才，而不是奴才”。这件事的启迪和他们进校后的言传身教，使我深信他们是值得我尊敬和信赖的师长。

在此期间家里为我包办婚姻，婚期定在年底。经过思考，我决定向高校长、李主任求助，诉说我的痛苦和“抗婚出走”的打算。他们给了我真诚的同情和鼓励，对我说:“眼泪和痛苦解救不了你，一定要坚定信心安心学习，等待时机。”至今我仍牢记他们的教导:“前途虽然艰险，但一定会被勇敢坚强者踏出一条平坦大道。路是有志者走出来的……”

十月初，高校长率领师八班毕业生赴昆参观，实际上是参加昆明学生的“反饥饿助学”运动。校长叫我做好准备，随队参观后就送我到思普区某小学教书。临行前夕，李主任斟酌再三，担心“从昆明出走势必惊动王家(我未婚夫家)，王家有钱有势，必然官商勾结来找学校兴师问罪，影响学校全盘计划。”于是和高校长商议，让我和张怀荣、张其诚、张渔村等同学留下组成读书小组，由他辅导我们读《大众哲学》《论联合政府》《新民主主义论》等。赴昆返校的个别同学对我们的留下产生误解，说三道四。李主任教导我们不要计较，应主动和他们沟通搞好团结，要善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他多次告诫我，“遇事要谨慎、冷静，不宜锋芒毕露。要敢于斗争，还要善于斗争。”他指示我主动缓解抗婚僵局，和父母及对方沟通，将婚期推迟到第二年，以图后计。李主任还指示我联合全校女生，成立了“女同学会”，并以《处女地》为刊头，出了两期壁报，组织了三次报告会，请丁维锋等老师主讲妇女解放运动。

毕业实习前夕，高校长、李主任、丁振之、杨明等老师借毕业考察乡村教育之名，率领我们班十余名同学到丁马村、山口村、小新寨等地查看地形，为开展武装斗争做准备。行进途中几次停留在山坡上，给我们讲述如何利用地形地物伏击敌人，如何打游击战，高校长还伏身在石头后面，亲自示范。

师范毕业后，学校也放了寒假，我每天仍进学校和未回乡的同学继续学习。高校长去昆明了，李曜九老师留守学校，一如既往辅导我们。这时我经常看见一些陌生人三三两两在我校出入，后来才得知他们是来自昆明的学生，是来看望李老师的。联想到此前高校长、李老师在乡下给我们讲解如何打游击，我有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直到1948年2月5日泸西旧城暴动枪声响起，我才知道这批出入泸西师范的昆明学生都是旧城暴动的骨干。

1947年农历腊月二十六日，王府娶儿媳(师九班同学袁嘉芬)，要我去帮忙待客。我问李老师咋办?他答:“你就大大方方去吧。据说王家有一批武器，你趁此机会摸摸，都放在什么地方。”

除夕中午，李老师派我班同学宋希颜叫饶裕元同学转告我，必须在当晚九时到西郊砂石牌坊接头，以我们拍手三下、对方手电筒亮三下为接头暗号，接头之后即向丁马村方向前进，会有人来接应。接此通知后时已黄昏，我匆匆通知有关同学。这时街上行人稀少，家家关门闭户准备过年，城门紧锁戒备森严。等我回家拿了简单用具，已经无法从父母眼皮之下溜出去了。同学中也只有县中的施如玉按我所说去到指定地点。宋希颜、张怀荣两同学久候不至，对空放了三枪撤回山口村。这三声枪响使守城的县自卫队惊慌失措，以为旧城暴动的学生前来攻城了，乱了一夜。当夜我辗转难眠，为错失期盼已久的良机而懊悔，为辜负李老师的良苦用心而自责。

几天后，县衙门口贴出通缉令，悬赏国币1000万元格杀或通缉“奸恶匪首李曜九、杜天佑”。同时布告通令:“泸西师范师八班学生宋希颜、张怀荣、张其诚参加叛乱，不知悔悟，拟注销学籍，扣发毕业证书,通令各县永不录用并监视其活动。”此时我不知李老师和那几位同学的生死，只能把愤怒和眼泪强压在心头，衷心祈祷他们安然无恙。

时隔两天，李老师叫宋希颜悄悄来通知我:“城里的同学不准盲动，等待时机。”这时我才得知李老师已率旧城暴动队伍安全撤到圭山，心里松了一口气。

1948年5月，张建禄同学从丘北来找我，告知李老师在丘北一带活动，嘱咐“城里的同学没有他的亲笔字条不准盲动”。他告诉我，李老师为不暴露身份和方便接近群众，已经摘下深度近视眼镜，脱下长衫换上农民服装，大热天到芦苇丛里暴晒，打赤脚在泥沙地里磨练，把自己晒得黑黑的，但也因此全身起了小红疖子，溃烂流黄水，需要点药膏。我们很快凑了钱，买了如意膏、消炎膏、万金油和一些日常用药，交给张建禄立即送去。

按李老师的指示，我受聘到泸西县城里的中枢小学任教，并将李老师的指示及时向饶裕元、段可云、张韵兰、张淑珠、张毓兰、卢凤英等同学传达，借每周去“怒江合唱团”唱歌之机互通消息，传阅进步书籍，随时听候李老师的召唤。

李老师不畏艰险克服困难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宣传革命发动群众的感人事迹，时时在激励我们。只要丘北有人来，城里的同学们都会凑钱买些铁笔、墨水、钢板、蜡纸、油墨和药品等，让来人带回“山那边”去。

1948年5月间，曾有泸师附中15班的同学田俊昌(田瑛)和泸西县中2班学生尹文秀(尹平)先后来通知我，集中城里的同学跟他到部队去，他们说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我对他们不了解，又没见到李老师的亲笔字条，考虑再三，还是没有跟他们走。后来李老师转告何现龙派联络员陈英(新坝人)来通知宋希颜，叫城里的同学做好准备，两天内来带我们去部队。我们等啊盼啊，却一直不见老宋的身影，原来是陈英去阿路瓦联络队伍，在途中被特务李连云（注:打入李平大队，李平先被伪乡丁打中膝盖，特务李连云背到村后山，见其腿已残，便杀害了李平，并制造成李平自杀的现场。1958年，李连云被抓获，于午街铺枪毙）杀害了。从此我们和李老师失去了联系。

后来才辗转得知李老师在丘北的情况。旧城暴动后，李老师就率泸西师范二十多名同学到圭山，参加了“一支人民的军队”(即“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奇袭师宗，南下河阳。3月下旬到丘北时，他受命与当地中共地下组织负责人林坚、何季华等就地开展统战工作。在两三个月内，他跑遍了丘北大部分地区，发动群众反“三征”(征兵、征粮、征税)，并与林坚等联络丘北县有声望的民族上层人士，在普者黑秘密集会，宣传党的统一战线政策和全国解放战争形势，动员他们出钱、出人、出枪支援革命。李老师利用张冲、何现龙在彝族中的影响，争取了龙三等民族上层人士。红花山出水寨彝族头人李凤翥患有麻风病，李老师冒着被传染的危险，与其同吃同住，宣讲共产党的民族政策和统战政策，令其大为感动，让其弟带领私家武装加入反蒋武装斗争的行列。1948年7月，李老师任“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第一纵队”一支队政治部主任，随军南下越南河阳整训。

与李老师失去联系后，张干、宋希颜为了让我们尽快到部队去，曾以暗语去函与杨守笃部队联系。杨部用暗语回信说:“此地生意不顺，囤货较多，请暂储备。”杨守笃部一时去不了，我们只有另寻队伍。7月21日，我带着泸西师范男女同学共14人参加了李平大队。我们以李老师为榜样，置生死于度外，冒着数倍于我的强敌的追剿封锁，坚定革命意志，经受战争的考验。

我得知李老师的死讯，是在1949年1月的行军途中。我的另一位入党介绍人祁山同志告诉我，1948年10月，“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回师滇南，李曜九同志率二大队突破敌人封锁线后，便不顾个人安危只身去找支队领导联系，途中与马小山反动武装遭遇，由于不敢戴眼镜视力差，误认为是自己人，不幸被捕。敌人把他押到丘北双龙营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要他招供部队行踪和编制。李曜九同志坚贞不屈，于1948年12月下旬在丘北双塘子惨遭杀害，年仅34岁。

我无法接受这残酷的事实，走一路哭一路，悲愤之情久久难平。

我虽是李曜九老师的亲炙弟子，但在当年对他的过往却是知之甚少。在他就义六十年后，我才从党史部门得知恩师到泸西前的简略生平。

李老师原名李荣福，出身于四川省中江县泥金乡的一个农民家庭。他1933年在中江中学读书时受中共地下党员戴资杰老师的影响，1934年冬参与中共领导的反对国民党第20军军长田颂光进攻川陕革命根据地的斗争，被捕遭严刑拷打而坚贞不屈，后经营救获释。1936年8月，他考入成都师范，10月加入中共外围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积极开展抗日宣传活动。1938年9月参加中国共产党。1946年5月，化名李旭应聘到云南大学附中任史地教员，经党组织同意加入“民盟”，后因领导学生运动被学校解聘。1947年秋他隐蔽疏散到省立沙西师范学校任训育主任，改名李曜儿。此后才有了我们和他的一段师生之情，革命之谊。

六十年过去，这位对党赤胆忠心、爱学生犹如慈父的恩师，一直深深铭刻在泸西师范学子心中。敬爱的李曜九老师不仅传授给我文化知识，指引我走上革命道路，还教给我如何处事做人。李老师的教诲使我受益终生。在我二十年的坎坷磨难中，每当而临生死关头时，我心中总会出现李老师临危不惧，无私无畏，对人民满怀赤子之情，对党忠贞不渝的崇高形像，他的言行一次次激励我，要坚强的活着!当年李老师倾注心血培养的同学们，有的在战斗中英勇捐驱，有的在行军途中病死异乡。幸存的战友们在几十年的风雨征程中，没有辜负恩师的教诲，堂堂正正地做事，清白白地做人，没有一人腐化堕落，没有一人丧失良知气节。可以无愧地告慰恩师英灵。

李老师为人民鞠躬尽瘁的光辉形象，永远是我们心中的不朽丰碑。敬爱的李老师，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永远活在您为之献出生命的事业中!

2008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