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秋月》中篇小说连载一 作者：金帆

龙虎山辰寅书画院.手绘客厅山水

新历史题材小说

作品原载甘肃省《飞天》文学杂志

曾获江西省政府第五届谷雨文学奖

作者简介：金活水（金帆），江西余江竹溪邓家村人，余江三中毕业，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省工艺美术协会会员，1980年入伍，在四川第二航空学院三团服役；曾任《岭南精英》、《新视觉》杂志社执行主编；迄今已在《人民文学》《四川文学》《安徽文学》《广西文学》《北方文学》《飞天》《延安文学》《百花洲》《创作评谭》《星火》《小说月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学家》等全国百余家重点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400余篇；采访并撰写人物专访(报告文学)200余篇；创作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古镇秋月》获2004年江西省政府第五届谷雨文学奖；中篇小说《城市风景》获2005年共青团中央、全国青联首届鲲鹏文学优秀作品奖；短篇小说《那晚钟声格外响》获2002年广东省第三届期刊（小说）评比二等奖；中篇小说《青春祭》《古镇秋月》、短篇小说《今夜月儿圆》分别荣获鹰潭市政府1990年至2005年文艺奖励基金首届、三届、五届优秀作品奖。朗诵诗《海浪中 有一群中国龙》荣获鹰潭人民广播电视台1989年“庆祝建国40周年”文学征文一等奖。共获文学奖项40余次，其传略收入鹰潭市志系列丛书《鹰潭市著作志》。

逄建水：引爆“教育理念”新思潮（报告文学）/卲校 金帆

噢呵呵，快些走么。这鬼天说黑就黑，进屋怕是摸不到床脚哩。种猪甩着四蹄，扭腰摆尾走出一种骚劲十足的风姿来。猪牯佬就在种猪后面紧追慢撵，手中的柳条鞭舞弄得呼呼生响。

这时候，黄昏的暮霭已经悄悄逼近，黄土山岗上几棵矮松被风吹着，发出飕飕的喧闹声，久干的尘土被种猪四蹄掀起，直往猪牯佬鼻孔和牙缝里钻，嚼几下，牙床间就会发出一阵咯嘣咯嘣的痉挛声。一会儿，天空仅剩的几片亮色稍纵即逝，黄土山岗上的小路顿时变得模糊而迷离。操他万代个娘，果然就要落雨了。猪牯佬说呸，天要落雨，娘要嫁人，卵法都没有。落么，落么，尽情地落么，春不可无雨，秋不可无风。真是变精作怪，都三个月不见一滴雨水，再不落，庄稼就全毁了。

暮色转为浓墨，山道无限漫长。猪牯佬边走边说，边走边嚼落进嘴里的泥土，泥土木屑样干燥无味，但猪牯佬不停地嚼，恶狠狠地嚼，猪牯佬觉得自己嚼的不是泥土，而是一个男人的脑壳，那颗脑壳怎么也嚼不烂。猪牯佬每想起一次，那颗脑壳就咕溜冒将出来一次，还朝他挤眉弄眼，一副老卵模样。猪牯佬就不停地嚼，恶狠狠地嚼，嚼得咯嘣咯嘣儿响，嚼得满嘴血腥味。 呸！呸！猪牯佬朝着黄土山道的黑暗恶狠狠地吐着血腥。

天色阴晦下来，越来越黑，猪牯佬像一脚踏进深不可测的无底洞。一会儿就有黄豆般大小的雨滴坠下来。猪牯佬听到空气中的声音在他耳朵跟前梆梆着响，身上的黑布褂片刻间就紧粘皮肉，使他突然间有了一种被人轻轻抚摸全身的快感，心里顿时泛起难以言状的惬意和兴奋感。落么落么，尽情地落么。猪牯佬说，都三个月没落一滴雨，真是变精作怪，再不落，庄稼就真毁了？

不久，山道开始冒出咕唧咕唧的泥泞声。猪牯佬看到潮湿阴晦的黑暗里，婊子养的刘中天正搂抱住柳眉子水蛇样的细腰往雕花床上拥，一公一母在雕花床上翻云覆雨，淫浪飘飘，肥臀白腿树藤样交缠在一起。猪牯佬突然平地一声响雷，浑身似有了雷霆万钧之力，执着棍子将屋里的家什一应扫尽。猪牯佬高声大叫，希望整个桃花镇人都能听到。是的，猪牯佬高声大叫，希望整个桃花镇都能听到。都来看么，那一对恬不知耻的狗男骚女闹腾得多欢多快活呀！ 猪牯佬无数次精心设计过那种惊天动地、刀光剑影的厮打场面，但仅仅局限于他一厢情愿的幻想和假设，风情万种的柳眉子只要偷偷地朝他施个媚眼，猪牯佬就会浑身酥软，只要朝他板下面孔，猪牯佬就会惊恐不安。这就是猪牯佬的德性，他拿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猪牯佬常常在梦里哭着对自己说，我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呀！

有那么一段时间，猪牯佬变得浮想连翩，动不动就会无缘无故地流泪哭泣。伤感呀忧郁呀一古脑朝他袭来，有时脆弱得像一个满眼落花流水的古代诗人，有时感情丰富得又像一个春心欲动的黄花闺女。

柳眉子对他的冷落曾一度使他萎靡不振，万念俱灰，时常在半夜深更被一些七古八怪的噩梦所缠绕，惊醒后，就像遭雨淋的病狗一样萎缩在床角，浑身颤抖不止。

这一天，有人见猪牯佬牵着种猪进了村，就迎上去谑笑说，好么，猪牯佬又去哪家配种呢？猪牯佬明明晓得那话里明显有什么地方说错了，但他偏又不去纠正，只嘿嘿笑，说，配种配种，去四凤家配种呀。

猪牯佬一句话，惹的围观的乡民们哈哈大笑。

乡里村民都晓得四凤是个小寡妇，那双眼睛滴溜溜能勾走男人的魂。听猪牯佬这么一说，问话的人脸上就堆了笑，那笑明显多了些许新鲜内容。

就有人拢去四凤家瞧热闹，看种猪趴在母猪背上兴风作浪满脸暧昧的样子。偏偏母猪体小且又是头一次发情，难以承受种猪沉重的躯体，种猪刚爬上去，母猪就嗷嗷乱叫，直喘粗气，眼看就软塌在地下，看的人心里直发毛躁，喊猪牯佬快上，四凤怕是挺不住了。猪牯佬忙得上蹿下跳气喘吁吁，说，我这不是忙乎着么。村人顿时笑憋了气。四凤浪浪的眼睛盯住猪牯佬，说莫听他们满嘴生蛆。话刚说完又操起棍子把那些说野话的人赶得像疯狗样满村乱窜。

猪牯佬就是这样把日子拽长在没有尽头的乡间小路上。哪家的母猪发情跳槽，猪牯佬就往哪家赶。七坎八岭哪条山道他没闯过？路是熟路，天再黑路再长，猪牯佬打着瞌睡，种猪也能把他引进桃花镇，引进自己家的门坎。一路上，猪牯佬都想起柳眉子，想起那个丰乳肥臀妖气十足的女人。想起这个女人，山路再长也就显短了。猪牯佬总是想起柳眉子桃花样粉嫩娇白的脸蛋蛋和白条鱼样细润滑溜的身子。柳眉子常常诱他馋他，偏又不让猪牯佬摸一下碰一下。这种让猪牯佬看得见抓不着的事情，常急得猪牯佬喉咙嘎嘎直响，心里比野猫子挠还难受。

好么，猪牯佬说。总有那么一天老子要把柳眉子给弄了，看你婊子养的刘中天还吃独食不。

真是寂静呀，这么一大片山岗，树林、坟茔竟然听不到半点别的声音，山岗下一片庄稼地也没有人影。天这般黑路这般滑，还会有谁会在荒山野地里瞎折腾么？没有，甚也没有，连一只寻夜食的耗子也没有呀。会有谁么？只有一头种猪，还有一个比种猪还要蠢的男人。猪牯佬自嘲地笑笑。时间和梦幻把猪牯佬折腾苦了，只有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伴他，那落雨声就像女人憋久了的一股长尿，尿个没完没了，无休无止。猪牯佬似乎在黑暗潮湿的夜空里已经闻到了一种从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股股尿骚味了。

好么，走着走着，啷咯就想起柳眉子了？猪牯佬想。想起婊子崽刘中天就没法不想起柳眉子这个骚货来。猪牯佬又想。猪牯佬真希望这场大雨往死里落呀，当白塔河里落得满满当当，大财主刘仁善就会像赶一群死狗一样，把撑排佬刘中天和他的伙计们赶下河水，去百里远的深山老林里砍伐树木，然后又一拨一拨顺水漂回来。这样来回一折腾，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时间。我看你还搂不搂女人，搂浪尖尖去吧。

猪牯佬这样想的时候，心里不由活泛了一下。猪牯佬常走夜路，常走夜路就养成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习惯。不自言自语心里就憋得难受，这条黑暗潮湿的黄土山道就会变得深长而悠远。

猪牯佬养了一头种猪，专门走街串巷以配种为营生。猪牯佬十二岁就开始从事这门职业了，满桃花镇人都知道他叫王贵发，但没人叫他王贵发，都叫猪牯佬。别人叫得顺溜，猪牯佬应得也顺溜，一晃二十多年就这样叫过来了，以后还将继续叫下去。
现在，猪牯佬基本上已经忘却了老爹老娘给他取的大名了。桃花镇手艺人很多，各种各样的手艺人和五花八门的物产构成了桃花镇的古老和繁杂。

在手艺人中最让人瞧不起眼的是骟匠和配种郎。骟匠是让无数生灵失去繁殖交欢的功能，让它不再有情绪激昂朝三暮四的欲念。也就是说，操刀阉割是断子绝孙的缺德手艺。配种郎则是传种接代行善积德的营生。然而，有人宁愿操刀做骟匠，也决不做配种郎。虽然说骟匠是三十六行里最贱的手艺，但毕竟也是一门赚钱吃饭的营生，牵着种猪走街窜乡去配种就让乡里瞧不起了，甚至让人作贱。但猪牯佬却有他的活法，猪牯佬想，做这门营生得有忍性，顾不得脸面，事事都顾脸面，那就什么都顾不上，反倒没了脸面。你要想着，脸面就是一张皮，撕下来不要了，那你的日子反倒会过得更鲜活宽绰，轻轻松松。显然，你的日子快活顺坦了，自然有人瞧得起你，脸面反而会大起来。猪牯佬就是这样想的，所以猪牯佬就体体面面、心安理得地做着这门既让人瞧不起却又是传种接代、行善积德的营生。

其实，柳眉子并不是他的女人。

五年前，猪牯佬赶着种猪从外面回来，走到镇西龙王庙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怀抱伢崽的女人。女人的目光落在猪牯佬脸上，那是一种迷离而茫然的目光。猪牯佬不说话，甩一声柳条鞭就从女人身边一擦而过。

大、大哥。女人突然喊了一声，那声音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因此有了一种怯怯的味道。

好么。猪牯佬扭过身，立在女人面前，一动不动。
大哥，我没有家了，男人吃了枪子丢下我们母子俩走了。女人的脸涨得通红。猪牯佬看到一股清泪正从女人眼睛里汩汩流出。女人突然跪下来，女人说，我看你慈眉善眼，一定是个好人，你留下我吧，我会洗衣会做饭，会……

猪牯佬说，走、走么。

女人就果然屁颠屁颠地跟随在猪牯佬身后。猪牯佬并没看女人一眼，可他已经感觉到了，女人跟在身后正腰肢款款地摇着暮色。

就这样，女人一住就是五年，可是五年里她从不和猪牯佬睡。猪牯佬总想和她睡，但一看到女人的目光他就胆怯了，不敢往前一步。女人的目光里似乎有种东西，那种东西总能把猪牯佬心里的躁乱和歹意一点点地洗涤得干干净净。

猪牯佬挑逗着女人，他希望柳眉子这样不停地骂自己，天天这样骂自己。柳眉子的嗔怒在他看来就是一种非常丰富和快乐的精神享受。猪牯佬想好好地享受享受。但柳眉子不再骂他了，柳眉子赶紧洗罢头，然后坐下来用梳子梳妆，她梳得悠闲而自在，从长发的缝隙间，猪牯佬看到一双深潭样幽清的亮眼睛，那双亮眼睛直溜溜地勾着猪牯佬。猪牯佬想，如果那双亮眼睛真的是一汪潭泉的话，干脆跳下去淹死算了。猪牯佬多么想纵身跳下去一次呀，可他一点机会都没有，女人的目光又像一堵厚厚的高墙，把一汪潭泉包揽在里面。

看你，母狗样凶。猪牯佬说，镇里镇外的人都说我得过你的身子，可我碰都没碰到一下，真是冤么。

柳眉子就抿嘴直笑，幸灾乐祸的样子。

猪牯佬说，没吃上鱼，倒惹一身腥。

猪牯佬说，人挪活，树挪死，我图个什么？

几个夜里，猪牯佬在梦里看见院子里那棵柳树梢上，长一棵熟透了的果子，像红红的苹果，又像黄黄的梨。他攀上去想把果子摘下来，可总是攀不到尽头，猪牯佬向上攀一步，树干就往上长一点，让他总是攀不到尽头。猪牯佬累得双眼泛黄，全身乏力。

整个晚上，他都企图把那个像红红的苹果又像黄黄的梨的果子摘到手，但绞尽脑汁也无济于事，他啷咯努力也无法摘到那个果子了。猪牯佬多想把那个诱人的果子摘到手呀。摘取果子不是为了解馋止渴，不是的，饿了，屋里有柳眉子做好的香喷喷的白米饭，渴了，院子里的水井里有凉爽甘甜的井水，哪样东西不能解渴？哪样东西不能止馋？可猪牯佬脑壳里始终飘荡着一只熟透了的像苹果又像梨的果子。

猪牯佬弄不明白，啷咯也想不明白。

猪牯佬变得茫然而迷离，整日里忧心忡忡，好像有什么事感到作难，脸上的表情忽麻木忽明朗，给人一种无忧无虑、心宽意散的错觉。

有时候，猪牯佬眼前会突然蹦跳出一头阉割了的公猪，那真是一头不阴不阳，半醒半醉的蠢货呀。见到母猪它就缠缠绵绵往前拢凑，有时雄性勃发、神态暧昧；有时候，又不思凡事，万念全尽。猪牯佬似乎突然在那头蠢货身了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个影子把猪牯佬吓出一身冷汗。

那是个春暧花开的日子，柳眉子在院子里洗头。柳眉子撅着屁股在院子里洗头，那真是一头好发丝呀，又黑又亮。柳眉子经常洗它，把头埋进一个木盆里，双手不停地在发丝上搓揉，搓揉声虫子样贴着地表爬过来，一直往猪牯佬的皮肉里钻，那种感觉就像吃酥饼一样。于是，猪牯佬心里就毛毛茸茸地有了许多的歹意。多么明亮的院落呀，多么碧蓝的天空呀，院子里的杨柳和院外的一切倾斜的事物都在日光的抚摸下有意无意地营造出自己的倩影。远处的青山绿水，近处活蹦乱跳的畜群都似乎在含情脉脉地传递秋波。

是呀，在这样一个充满情调的日子里，猪牯佬觉得自己是该做些什么了。猪牯佬双眼盯住了柳眉子的胸，他看见两个鲜活而饱满的大奶子像两只小兔子一样在柳眉子胸前探头探脑，四处张望，猪牯佬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胸口发痒，狠狠抓一把，才晓得那痒痒来自心底深处，很难受。是的，真的很难受。是该做些什么了，不做些什么怕真是不行了。

我来帮你洗么。猪牯佬说。猪牯佬大胆地贴近柳眉子，说话的时候，他的手臂义无反顾地高高抬举，他听到自己的手臂在空中劈出一阵风声。

鬼打脑壳哩。柳眉子说。柳眉子没抬头，她轻轻地骂了一句就把身子扭过去，用撅起的屁股顶他。这时候，猪牯佬就只能看到柳眉子的屁股了。柳眉子娇嗔的动作又似乎是给了猪牯佬一个什么暗示，不由让他一阵欢喜。

【未完待续】

评论节选：《来自民间的诉说》

作者：刘俐俐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文学评论家）

民间是一种文化空间，是一系列文化因素复杂运作的历史产物。

《古镇秋月》讲述的是两个健壮如牛的男人和年轻俊俏的女人柳眉子的故事，猪枯佬爱柳眉子，却得不到柳眉子的爱，但柳眉子对他又并不乏善良的照顾和关切。柳眉子爱着老财主家的长工刘中天，为此，两个男人勾心斗角，势不两立。可是，当生命危急的时刻，又出现了另一番情形。中篇小说《古镇秋月》虽然是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但小说避开了对这个革命历史题材的正面叙述，也就开辟了事件别样的展示空间。

作品中的江湖义气和规矩是构成故事的内在肌理和塑造人物的精髓。猪枯佬和刘中天都对年轻俊俏的柳眉子有强烈的占有欲望，可是，为了保护柳眉子，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自己选择了死。这是历史之钟的当代回声，是以民间视角企及历史的努力。 民间视角的叙事，从小说学的意义上说，是对存在的可能性的勘探。两个男人最后的握手言和，共同走向人生的壮丽和辉煌，这是许多可能性之一种。

读者在这个中篇小说里读到的更多的是民间意味的文学化。毋庸置疑，小说是知识分子话语的叙事,从叙述的结构到语调，基本都是民间性的。

作品中，笔者大量采用口语化叙述，这让作品始终具有民间感觉的保证。这也是整部作品的主要特点之一。我希望读者在阅读的同时也能感受到作者在创作这些文字时的那种被解放了的快感。

民间的诉说，启示笔者的还有很多，希望忠实的读者也能从中篇小说《古镇秋月》中悟出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