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月

敏敏

吃过晚饭，天光还大亮。儿子去打球，我仰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那条长长的小巷，被一块块青砖垒成的矮墙夹裹着的小巷，有一棵枣树的无数枝子探墙而出的小巷，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一个穿着宽宽敞敞的短裤和碎花背心的小女孩儿，在小巷奔跑着，喊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乳名，表情迷茫、慌张、焦急……好亮！这亮突然把我刺醒。是月亮！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好亮！我慢慢地睁开眼，月轮正在中天，映着眼前中医院中式大楼的黛瓦红墙，哗啦啦响着的杨树叶子也似泛着亮光。 就是这轮月亮，曾一次次陪伴我们走夜路，我们一边唱着“月亮走，我也走……”一边试图踩上倾斜在地上的修长的影子；曾一次次从村东头最高的树梢信步到我家房檐的月亮，惊醒了房檐下的小燕子，叽叽喳喳从春叫到夏；也曾照着一群小孩儿从村头到田野、从麦田到桃林，一路疯跑着，长大着，就像那初夏肆意疯长的麦苗。 儿时村里的街道没有路灯。每当一轮圆月爬上幽蓝幽蓝的天空，把大地照得一片雪白，小伙伴们不约而同地跑出家门，不想出来的也会被家长轰出来，为了省电嘛。于是，我家屋后那棵老槐树下，地上树影婆娑，不知是月光下的微风拂动，还是小孩子们热火朝天的喧嚷声震动。听，三五一群的拍手歌谣叫嚷喧天！“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儿开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儿写大字；你拍三，我拍三......”“星期天的早晨大雪白茫茫，拾破烂的老头排成一行行......”“小河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采棉花......”......一首首耳熟能详的歌谣行云流水般在拍手的节奏中惊天动地地划过。这声音让树上的蝉瞬间息声，让池塘的青蛙好奇地跳到岸边骨碌着大圆眼珠子查看，让草丛的蝈蝈知趣地黯然停下单弦琴独奏......再看孩子们的一双双小手，早已涨红。复习了两遍拍手歌谣，又重新分拨儿：跳绳的跳绳，歘子儿的歘子儿，还有两个调皮的小子爬到树上摘槐花，一边吃一边馋着我们：“好吃好吃，真甜真甜！” 小孩子的精力出奇地旺盛，一会儿又玩起了抓人的游戏。我那时候最不喜欢扮演抓人的角色，抓完这个抓那个，又是往不同的方向跑，虽然划了个跑的范围，但一圈儿抓下来，太累了，更何况我又是跑的最不快得那一个。但是，每次石头剪刀布分角色我都容易输，看来是命运使然，无奈无奈。这群小伙伴中，我最喜欢第一个抓小五，因为她长得黑，在霜雪样白的月光下，最显眼。她有多黑呢，这样说吧，她躺在煤堆里，不细看都发现不了（无意冒犯小五，其实她还是很漂亮的，除了黑真的再没有其他缺点了）。当然，她跑得也不快，容易抓到。我总是把秀儿放到最后一个抓，原因正好相反，她太白了，又爱穿浅色的衣服，很轻易就完美隐没在这雪白的月夜。其实她也很苦恼，每次都等得快睡着了，她还不能发力，只能一会儿看看树梢上的月亮，一会儿听听池塘里再次响起的蛙鸣。 月亮慢慢爬上中天，像给世间罩上了一块毛玻璃，隔着这块玻璃，万物的轮廓清晰而凝重，不觉让人沉静。忙碌了一天的大人们，也抖落满身的灰尘，开始享受难得的睡前时光。凉爽惬意的月色，可以洗去一天的疲惫吧。男人们有的靠在矮墙上，有的坐在一截漆黑的横木上，有的直接席地而坐，一如既往地谈论着他们赖以生存也是每日大刀阔斧挥洒汗水的土地:哪个麦种产量高啊，什么时候浇地合适啊，什么庄稼需要用哪种有机肥啊。不知什么时候跳上墙头扎根的几株草，抓住难得的几缕凉风，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仿佛也要加入这场关于农事的讨论。月光下男人们的肌肤黝黑而又结实，月光下的交谈激烈而又热情。谁都想主宰一个话题，谁都不想成为话题讨论的配角，即使最不爱说话的也想抓住机会一语惊人。坚定又执着，就像脚下的土地。说起浇地，那时候浇地很可能排队排到晚上，爸爸就会半宿甚至整宿回不了家。每次都希望是有圆圆的月亮的晚上多好，月光既可以为爸爸照亮，还可以像一个不离左右的伙伴陪伴爸爸，他才不会太孤单害怕。月光下，一切清清白白，一切无法遁形。女人们收拾完饭后的家什，一人拿把小板凳，在墙根围坐一圈，一边借着月光搓麻绳，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东拉西扯。月亮是要偷听吗？不知何时它已悄悄挂上房檐。月色如水一样温柔，女人们的声音也尽量摆脱白日里忙碌时无心关注的粗砺，愈加轻柔和缓。脸上的月光如云朵轻盈飘过，安逸平和。孩子们最不怕在这个时候闯祸，难得扣上的月光面具，谁愿摘下。 如果家长不着急喊我们回家，我们就会跑下屋后的大坡，再跑上西边一个长长的缓缓的大土坡，就来到了麦田，麦田旁边是一大片桃林。三四月间，麦苗刚刚寸许，桃花已然灼灼开放。皎洁的月，就像一面魔镜，它给初生的青青的麦苗，刚刚开放的粉红的桃花，黑黢黢的桃树枝子，和一群生龙活虎的少年统统穿上了或深或浅的黛色薄纱衣，平添了几分静穆。此时的麦苗嫩叶上、桃树花朵间，黑蛛（虽然带“蛛”字但和蜘蛛无关的一种小拇指指甲盖大小的昆虫）借着月色，披着黑亮黑亮的铠甲大干寄生偷窃的坏事。我们知道，是时候给家里的鸡们鸭们鹅们开开荤了。我们每人拿一个罐头瓶，在麦田里、桃树间开始了“扫荡”。虽然那群坏家伙穿好了“夜行衣”，但少年们的眸子很亮，因为那眼里装下了整个月亮。目光所到之处，那一个个小坏蛋无一幸免，不一会儿罐头瓶里已是黑压压的一片。 月光如水。妈妈们的呼唤声传来，一个个亲切的乳名如同随着流水飘荡而来。孩子们举着一罐罐战利品，月光骑士押送着一疙瘩一疙瘩挤在一起的“黑衣盗贼”，目光冷冽。月光清寒，尘埃落定。老槐树上趴着的蝉偶尔发出几声迷迷糊糊的呓语，池塘里的“呱呱”也只隐约听到若有若无的尾音。隐藏在草丛里的蝈蝈却擎着单弦琴旁若无人地弹奏起来，好孤独落寞的独奏。 夜愈发静得深沉。槐树叶子逗弄着月光，似哼唱着催眠曲。躺在房顶上等满天繁星的小女孩儿，穿着宽宽敞敞的短裤，套着妈妈亲手给她做的碎花背心。她的眼里也装下了整个月亮，她还想装下满天的星星、蓝天上的云朵，装下那花、那树、那草。是我太贪心，想装的太多，把小伙伴们都挤丢了吗？今晚的月色很美，就像儿时。但月儿不语，只把清辉洒向大地。“妈妈，我回来了！”“篮球场有灯吗？”“没有。但不黑，月光照得很亮。”是啊，今晚的月光很亮。有月亮的夜晚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