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老赵

　　7月9日凌晨五时许，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心里不禁一怔，大哥用沉重的语气告诉我：母亲走了……

母亲今年91岁，是村里最长寿的老人。母亲的突然离世，让我悲痛万分。

我火速从乌海赶回老家奔丧，向母亲作最后的告别。

亲朋好友惊悉母亲不幸去世的消息，冒着高温酷暑，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赶来，为母亲送行。

母亲的遗体火化后，与早年过世的父亲，以及爷爷奶奶合葬在公墓，入土为安，这是人生最终的归宿。

母亲的一生是极不平凡的一生，她的一生饱经风霜，历经沧桑。

母亲是姥姥从教堂里抱养的，当时只有几个月。我们小时候非常纳闷，为什么母亲给我们过生日，而自己从来不过生日呢？原来母亲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母亲临终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亲生父母。

母亲十八岁上嫁给父亲，父亲的一生更加艰辛。

解放前，父亲跟随爷爷奶奶从甘肃省民勤县逃荒到巴彦淖尔市杭锦后旗。

民勤县三面环沙，四季干旱，属于温带大陆性干旱气候。

解放前的民勤县自然环境十分恶劣，干旱少雨，连年遭灾，民不聊生。爷爷奶奶忍受不了饥饿和贫穷，为了一家九口人的生存，带着7个子女，靠唯一的交通工具——小毛驴，驮着简单的行装，一行九人从民勤县出发，翻过巴丹吉林沙漠，穿过腾格里沙漠，途径阿拉善盟，跨越乌兰布和沙漠，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沿路乞讨，迎来日出，送走晚霞，经过几十个日日夜夜的长途跋涉，行程近千里，终于看到前方一片沙漠绿洲，来到巴彦淖尔市的磴口县，最后落脚在杭锦后旗，祖祖辈辈在这里繁衍生息。

父亲是长子，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共姊妹七人。

奶奶在逃荒途中积劳成疾，一病不起，到杭锦后旗不久就去世了，去世时年仅43岁。

奶奶撒手人寰，将7个子女留给爷爷，爷爷既当爹又当娘，在那人吃人，人剥削人的年代，一个人拉扯7个小孩何等艰难，谈何容易。

奶奶去世时父亲才19岁，除大姑外，其他兄弟姊妹还小，双胞胎四爹五爹只有五六岁，父亲自然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爷爷扛长工，父亲打短工，靠艰辛的劳动，换来微薄的收入，维系一家老小八口人的生活。我怎么也不敢想象他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

据三爹回忆，父亲被国民党抓走当兵，傍晚趁哨兵不注意，父亲冒死逃了出来，逃到爷爷扛长工的地主家里，爷爷恳求地主帮忙，让父亲在地主家避难。地主同意父亲在他家避难，但条件是爷爷白给他们打工一年。（写到这儿，我哭了，我憎恨万恶的旧社会，可怜当时的爷爷、父亲，以及他们的家人们）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穷人翻身得解放。1949年新中国成立，普天下劳苦大众迎来新的生活。

解放不久，也就是1952年，母亲来到我们赵氏家里，与父亲一道肩负起沉重的家庭负担，开始了漫长的艰难岁月。

据母亲回忆，当初我们家的状况是一贫如洗，一无所有，一穷二白。

父亲排行老大，家里的苦活儿、累活儿，义不容辞，村里的各种务工首当其冲。父亲经常出外工，曾参加三盛公黄河水利枢纽工程，开挖总干渠（二黄河），疏通总排干等载入史册的三大水利工程建设。

这些工程一干就是几年，家里的农活全部留给了母亲。

母亲一边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一边拉扯我们姊妹四人。姐姐最大，1953年出生，我们弟兄三个先后出生在“三年困难”时期和“十年动乱”时期，母亲用小米汤（不是小米粥）将我喂养大，由于缺营养，我三岁都不会走路。

我们老家是远近闻名的贫困村，花钱靠救济，吃粮靠返销。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小时候没有穿过新衣服，老大穿过的衣服，老二穿，穿鞋也如此，老大穿过的鞋子小了，老二捡的穿，实在穿不进去，前面剪个口子。夏天从来不穿鞋，光着脚丫到处跑。放暑假正好赶上队里割麦子、拉麦子，我们光着脚在麦茬地里捡麦穗，脚底磨起厚厚一层老茧，一个假期能捡30多斤麦子，中秋节磨成面粉，母亲给我们烙月饼吃。

每逢过年，母亲都要把我们的旧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该补的地方补上补丁，这就是我们的过年衣服。

父母虽然没有文化，但他们深知学文化学知识的重要性，克服一切困难给我们创造学习条件。我们姊妹四个，三个高中生，一个初中生。

那时学费虽然很少，每个学期只有几块钱，尽管如此，临近开学报名时，父母感到压力很大，想方设法为我们姊妹四个筹集学费，哪怕是卖鸡蛋也要为我们凑齐学费，让我们高高兴兴背上书包去上学。

由于生活所迫，1975年7月姐姐高中一毕业，就去乌海市乌达区打工，在一次劳动作业中发生了工亡事故。

妈妈唯一的女儿，我们唯一的姐姐，年仅22岁，就与我们阴阳两隔……

姐姐的英年早逝，使父母失去了一个好女儿，我们失去了一个好姐姐，全家悲痛欲绝，母亲更是痛不欲生，整天以泪洗面。姐姐的不幸离世，我们家就像天塌地陷一样，受到沉重打击。

姐姐本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况且也有人上门提亲，但姐姐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外出打工，万万没想到就此失去了年轻宝贵的生命，这个残酷的事实让我们无法接受，

天无绝人之路，再苦的日子还要继续，再难的生活还要沿续。1976年12月31日，第二天就是元旦，什么元旦，什么新年，这些对穷困潦倒的我们而言，就是一个概念。生不逢时，时不待我，年仅17岁的我，背上行李，告别父母，背井离乡，为了生存，穷则思变，来到乌海打工。二爹求人给我办了一个农转非指标，从此开始了我的艰苦人生。

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姐姐的死别，我的生离，让母亲陷入极度痛苦之中。儿行千里母担忧，在我离别家乡的那天早上，母亲将我目送到看不到我的身影时才回到家中。

每逢佳节倍思亲，一到节假日，思乡之情油然而生，远方的父母也同样想念我。那时通讯十分落后，唯一的通讯方式就是书信往来，父母没有文化不会写信，只有我常常给他们写信报平安，不管我在乌海遇到多大的困难，受到多大的委屈，我总是说这里一切安好，请父母放心，勿念，家书抵万金。

随着文化革命的结束，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的春风吹遍大江南北，农村实行土地家庭承包联产责任制，农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祖祖辈辈靠土地生存的农民迎来了曙光，看到了希望。

然而，天公不作美，生活总和母亲开这样或那样残酷无情的玩笑。1981年父亲患脑血栓，半身不遂。父亲不但不能下地劳动，还需要母亲照顾，母亲一照顾就是十年，直至1991年父亲病故。父亲去世时才六十五岁。

母亲常常自言自语，独自问自已：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父亲去世时，大哥已成家立业，我在乌海工作，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孤儿寡母，度日如年。

大哥成家立业后，轮到我成家了。经人介绍认识了几个女的，人家一打听我们的家庭状况，就像见到瘟神一样，远离我而去。母亲干着急，无能为力。后来单位同事给我介绍一个对象，就是现在与我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老伴。当时岳母对我说，只要人品端正，好好过日子就行，穷富不扎根。在岳父母的理解和宽容下，我也于1984年成家立业。

弟弟由于体弱多病，不能从事体力劳动，也来到乌海谋生，起初学裁缝，后来靠卖布料做衣服为生。母亲为弟弟成家费尽了心血，四处求人，苦亲戚，害朋友，好不容易为弟弟凑齐了成家的费用，帮助弟弟成了家，了却了母亲一生最大的心事。

我们兄弟三人相继成家立业，分家另过，母亲终于息心了，自己孤独一人安度晚年。

母亲虽然过着孤独的生活，但是看到子女们相继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她虽苦犹荣。

那些年母亲除耕种农田外，还养了猪、羊、鸡等家畜家禽，每到冬季杀猪宰羊后，把最好的部位用尼龙袋子装好，坐上长途车来乌海，给我和弟弟送来。其实我们的生活比较殷实，母亲却说，这是我的心意。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大，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和弟弟都在城里居住，劝母亲来城里居住，城里饮食起居都比农村方便。

然而倔僵的母亲以各种理由推辞，说城里吃的粮食是追过化肥的，蔬菜是打过农药的，肉是喂过添加剂的，等等理由不来城里居住。即使来了，也天天嚷嚷着回家，还振振有词地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这样只能苦了农村的大哥。

艰苦的生活，不仅没有打垮母亲，反而使母亲更加坚强、更加健康。

母亲没有文化，也不懂什么医术，但母亲的生活规律，生活方式，附合中医养生健体的理念。

母亲酷爱吃苦菜，小时候吃苦菜是为了保命，老了吃苦菜是为了保健，她吃了一辈子苦菜，夏天凉拌的吃，冬天用干苦菜泡水喝。母亲经常劝我们多吃苦菜，说苦菜是个好东西。苦菜确实是个好东西，苦菜具有降“三高”，促进血液循环，清热解毒，杀菌消炎等功效。难怪我给母亲做大生化检验，30多项指标全部正常。

母亲一年四季坚持晒太阳，无论是数九寒天的冬季，还是烈日炎炎的夏季，从未间断过晒太阳，晒太阳补钙的好处人人皆知。母亲每天晒太阳，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像非洲人一样，皮肤虽然黑了，但骨头非常结实，老年人摔倒容易造成骨折，可是母亲摔倒过好多次，骨头完好无损，去年有一天晚上，母亲从炕上掉下来，脸上碰了一个大疤，但骨头没事。

此外，母亲一辈子坚持清淡饮食、早睡早起等等好的生活习惯，这些都是她健康长寿的秘籍。

母亲活了九十多岁，从未住过医院，即使需要住院治疗的疾病，吃些药片就能药到病除。

2017年7月母亲腰间盘突出压迫神经，造成腿部剧烈疼痛，不能行走。我回老家将母亲接到乌海准备住院治疗，乌海蒙中医院的大夫对我说，你母亲年老体弱不宜手术治疗，保守治疗试试看，吃了半个月的中药，母亲神奇地好了，腿也不疼了，和正常人一样行走。

2020年春节期间，正是新冠疫情爆发时期，母亲高烧不退，卧床不起，疑似新冠病毒感染者。大哥精心伺候，亲戚朋友不敢靠近，生怕染上病毒。政府在所有路口设有路障，禁止车辆通行，我干着急回不去。此时我心里直犯嘀咕，这下完了，母亲凶多吉少。

2020年2月24日疫情防控一结束，道路解禁，我立刻回老家，将母亲接到乌海。在我家住了二十多天，在我的悉心伺候下，母亲完全好了，打不垮的母亲又重新站立起来。

2022年9月，弟弟将母亲接到他家，准备让母亲在他家过冬。结果新冠病毒大面积爆发，年近九十的母亲感染了新冠病毒，高烧不退，彻底打倒了身子，母亲怕自己老在乌海，让弟弟赶快把她送回老家，2023年元旦这一天，弟弟将母亲送回老家，这次我们心里有了最坏的打算。过了春节，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母亲又能下地行走了。

经历了这么多的打击、灾难、病魔，母亲虽然没有倒下，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人人无法改变生老病死这个必然规律。

母亲的一生是艰苦的一生。自幼过惯穷苦日子的她，养成了省吃俭用、珍惜物品、艰苦朴素的良好习惯。一生俭朴、节俭，从不浪费一粒粮食，从不乱花一分钱。

我每年数次回老家看望她，除给她买一些牛奶鸡蛋等补品外，还给她留下零花钱。然而母亲从不舍得花这些零花钱。

母亲喜欢吃西瓜，西瓜泡烙饼是她一辈子吃不腻的食物，西瓜泡烙饼也是民勤人的经典吃法，一天能吃半个。一到西瓜下来的季节，小瓜贩埃门埃户吆喝的卖西瓜，吝啬的母亲总是舍不得买。

每年7月中旬是西瓜成熟的季节，我专程从乌海回老家，买上正宗的三道桥西瓜给母亲送来，一买就是几百斤，让母亲吃个够。

我经常问母亲，你这么大岁数存钱有什么用？母亲说将来买棺材用，少给你们弟兄添麻烦。我认真地对母亲说，大可不必。俗话说：父母欠儿子一个媳妇儿，儿子欠父母一口棺材。买棺材的事不是你考虑的事。

母亲去世的当天晚上，大哥叫我和他一起清理母亲的遗物，母亲以各种方式藏匿了整整14000块钱，有的藏在书本里，有的卷在报纸里，有的裹在旧衣服里。这些钱够母亲的骨灰盒钱和墓地钱。

父亲和母亲一生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物质遗产，但父亲母亲给我们留下一笔丰厚的精神遗产，这笔精神遗产就是老老实实做人，实实在在做事，脚踏实地走路，这份宝贵的精神遗产，让赵氏家族的子孙后代，取之不竭，用之不尽。

母亲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