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代当街人之结尾</p><p class="ql-block"> 往小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大里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段村庄史和社会史。____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 当街</p><p class="ql-block">二、 当街人家</p><p class="ql-block">三、 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四、 一道地堰</p><p class="ql-block">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六、 娶亲</p><p class="ql-block">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八、 流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八、流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新村庄在老村庄之南,尽管身子还紧靠着,但在人们看来似乎更接近自己的土地,也更接近阳光和县城。沿当街散落的一排院落,那是村庄集体向前奔跑时,脚步慢,掉下的,几经整修,模样倒也跟得上时代的脚步。但显然难以再担当当街的角色。中国大地上有无数个这样的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个这样的当街。它是长期自然形成的,也是一些有心的人长期经营的结果,是村民心里自自然然认可的。几十年了,倘若让人们在新街道说出这样的一个地方,还不太好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21年立冬的前一天,阳光出奇得好,周末,回家。我和母亲从东头小弟的宅院取件东西回来,见到了走在池塘西边路上的他。说是走,其实慢得和踱步差不多,只见他右手拄一把镐,远远地看我们走过来,就闪在路旁,身子九十度地转角过后,面向着池塘站定。池塘也不是旧日的泥塘,水泥硬化过的,四四方方,壁面立陡,池底儿不见一滴水。池塘北边,隔一条水泥小路,是前些年几名信众募捐资金新盖的关帝庙,琉璃脊瓦檐儿,是村子里少有得奢华。庙前立一根杆子,高挂一杆杏黄大旗,晴空下格外耀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关庙东北不远就是金氏祠堂。祠堂是村子里现存最古老的建筑,是县里挂牌的保护文物。祠堂正殿高脊砖山,方椽方笆,雕梁画栋,端肃庄重,几百年的风风雨雨,非但没有损耗他气势,更增添他的威望和大气。面前的卷棚,也是雕梁画栋,少见的拱脊,卷棚的后坡与它的前坡,共用一道排水沟。水沟之上,两道房檐之间,是仄仄的一线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祠堂曾改作了村小学,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小学阶段适龄儿童高峰期过去,这里又恢复为祠堂。年久失修,墙裂顶漏,虽说是受县级保护,但县财政挤不出钱来,几大家的头人们牵头,集资义工进行了修缮。院里立有新碑一通,记载了这一善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祠堂里现存一通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的石碑——《创修祠堂碑记》,可为镇村之宝。它紧随着时代,先是直挺挺地站着,接下来斜斜地躺着,后来又被人们搀扶起来,安安稳稳地坐在东间的前檐下。碑文工笔正楷,刀刻秀挺,人们每每来到祠堂,都要聚拢在碑前瞻仰,研读共读。听几个有古汉语文字基础的人讲解一番,虽读不甚懂,但听到与自己见解不一致的,殿里殿外引发一场唇枪舌战,是免不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偶然和曲波谈起此事,他便上了心。初冬的一个周末,早上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正好今天赵老师有空。我急忙开了车,接上他俩赶回去。村子里人很少,从老簇长那里取了钥匙,途中踫见了伟弟,就一起前去。第一次见赵老师,一院过膝枯干的蒿草是我遮不住的满面羞,我为我的仓促频频感到不安,赶紧邀我们共同的朋友国阳来作陪。打扫、提水、拿抹布、借刷子,清洗石碑……自然成了伟的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伟最后一次从外边进来,借机小声给我说:“刚才,在当街见到了犟,他说要我注意一点,别过几天让人家把石碑偷了去。”我说:“不会不会,都是朋友,也不看看谁。”伟接着开始干活,我心说:是人老了,就多疑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石碑清洗之后,赵老师为它蒙上一层洁白的宣纸。正好到了午饭时间,我带几个人到县城吃饭,伟便推说有事,不再和我们一块去。回程,顺路察看五里坡头的祭祀疙瘩、南坡的大沟、水沟、二郎锅头等地理形胜,参观了东坡头新时代的万禧庄园。再回到祠堂,宣纸就干透了——他们都夸真是奇迹——正常情况得好几个小时呢。我们都仰头环顾,前后房檐中间,有一线阳光泄下来,如一支炽烈的光,在我们外出吃饭的时间里,恰好自上而下走过了碑面。我们都为这精妙的设计而赞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进入赵老师时刻。只见他手起拳落,白布沙锤,黑漆油墨,随着嗒嗒的节奏和匀实的韵律,一个个刻字便显现出来。第一次站在拓碑现场,望着这黑底洁白工整的方块字阵,我疑心那一个个汉字是赵老师从石碑里请出来的,那不住的嗒嗒沙锤声就是赵老师在虔诚信实地叩门和呼唤。行行出状元,我不禁肃然起敬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之后,或邀约好友研讨,或独自铺壁展读。那是祠堂建成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先祖们初一从祠堂祭祖回来之后,一直在筹备立碑的事。门楣上的对联红如胭脂,院子里昨夜洒下的一层薄雪已经打扫干净,屋里屋外空气清新。堂屋里炭火正旺,蓝色的火苗见有人走动便也欲起身,但见主家未动随之坐在炽烈中空的炭块上,一张黑漆方桌,两旁紧靠两条长几,正中悬挂的一副字: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家族中理事的人们纷纷前来,他们聚在一起,观看老先生口占、研磨、书碑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先生会想起什么呢?唐朝诗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是这样写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元末奉旨剿贼、得世袭百户,是洛宁金氏家族的光荣,“四门七秀才”是金家庄后人的骄傲。但身为七秀才之一的十三代先祖金紫敬,当时已八十多岁了,他坐在太师椅上,脚蹬火炉,端着水烟,叙述了创修祠堂的初心和过程的艰辛,表明了自己的愿望。讲到中间,只听老先生接连咳嗽两声,众人抬头去看时却听到了一位耄耋老人的至善至爱的感叹:“余高祖徙兹村落……所遗孙子,耕读世守,无显达者,亦无封殖者。”说白了就是村子里没有在外声名显赫的,家里也没有家财万贯的,想做点事真不容易。这是给执笔的侄子说的(他现在还只是半个秀才),是给现场的族人们说的,也是给我们和之后的家人们说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也许这是有意义的。晚清民国期间,村中有了一位骑马夜行的侠客,有了一位黄埔军校毕业生,有一人家的门市开到了王范街、东宋川。鼎盛时,门前家有良田万顷,竹子数园,门前建有炮楼。可惜,他们的人生道路偏离了共产党人的初心,二百多年过去,遍看村中依然是“无显达者,亦无封殖者”。 ——当下,是人人皆可有为的新时代,没有强军军营里骁勇善战的骄子,没有经济大潮中的弄潮儿,没有人在省城京城工作,没有人受到党和国家、省市县劳动模范、道德模范、见义勇为、爱岗敬业等表彰。高考制度改革四十六年来,村中也还没有青年学子考入国家一流院校,仅有金少领和曲银乐的孩子:金文权,在2021年高考中被211大学--辽宁大学录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家皆孝子,人尽悌弟……是又余之厚望也”是大清嘉庆朝以孝治天下的局限,也是那一代先祖的局限。如果我们在教育子女时,只是为“稻粱”谋,不能把他们的未来与国家、民族的前途、人民的希望和家乡的期盼联系起来,他们的成长就会受到局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想和一通二百多年前的石碑深度对话,想和一个村庄的历史正确对话,需要这恭谨认真的态度;想要赢得当下、赢得未来,更需要我们拥有绣花雕花一般的爱心、细心、耐心和坚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祠堂也只是在年下祭祖,或是有人家为亡者报庙的时候,才引起人们关注;再远处的苹果园,早就没有了;大坑东沿下曾经红红火火的砖瓦窑,也早不在了……他在看什么呢?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走到他身后,我放声问他:犟,干啥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能干啥?--啥也没干。”他伸一伸手,镐把儿向前倾斜出一点角度,扭扭头,就嘴嘟囔道。</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待我想进一步搭话,他又背向我站着了。母亲悄悄拉拉我离开,待走得远一点,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了一堆短短的话:唉——犟也病了。脑血栓。住院刚回来。走路瘸了。跟着孩子们吃饭。可孩子们还得出去。不挣钱,咋养家?他妈,八十多了,前年走了。媳妇,媳妇也走了。再犟?还能跟谁去犟。不是往合,成天嗯嗯!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谁是他嗯——的人?自己还不会做饭。男人也得学会做饭,省得到时候作难。母亲自顾自地说着,便走到我前头去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这才知道:倔强刚强一生的他,得靠一根拐杖,和他人的助力而生活了。一把镐实际成了他的拐杖,而他又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拄上了拐杖。我记得:八十年代有一首获奖的诗歌,题目是:生活,正文就一个字:网。一个人,生活在与他人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中。当你周围的一丝一线,断的断,舍的舍,都没时间,没精力,或者没兴趣,和你拉扯的时候,你再找不到新的寄托,你就离坠落就不远了。而犟就像其中像拔河中憨憨的大力士一样,对方轻轻一松手,就仰面摔倒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年,春花儿落尽的时候,他走了。年仅六十四岁。前来送他的人不少。人生三碗菜,他的最后一碗菜,锅头已不在当街,安在南边儿子的新院里。人们坐在篷下,一墙的黑帐白字,满门的白纸黑字,不忍再听亲人凄凄哀哀的哭声,便出了院子,坐在对面人家的后墙根下,纷纷地感叹:六十四岁,比国家统计的平均寿命还差三年的呢。现在吃的有吃的,穿的有穿的,又没啥大病,还能领上养老金(虽然不多,起码先顾住了油盐),医疗还有新农合,孩子们又不可恶…….图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嗯—— 。末了,人们把这长长的一声抱怨还给了他。但这抱怨又不是他生前的抱怨,这报怨里有知福,有信心,有希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记: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依然在农村,最广泛最深厚的基础依然在农村。愿乡村早日振兴!愿生活在乡村的人们安享晚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附:创修祠堂碑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盖闻之孝经曰:人之行,莫大于孝。而孝之最重者,无如尽道,严君故生养殁祀礼,非等嬉戏也。至由父母,以及祖父母,由祖父母以延高曾,并上而朔至所初之太祖,大都皆报本之心,所积而形焉者也。而岁时,丞当荐猷必有具所。本支兄弟,序次宜明,其经祠堂,建可弗重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峣崤东有古金家庄,余乃其金姓之系出江左者,原籍安庆府太湖县。洪武初,以武职奉旨入河南卫右千户,所来永宁邑,镇守神灵白马二寨,勒贼有功,封百户侯,世袭职。尔时,祖宗之灵寝,子孙之奠献,不问而知明备也。奈屡值兵燹,荡然不存,国初定鼎,寇平职削,金氏子孙分析播远,天各一方。余高祖徙兹村,落历五世,所遗孙子,耕读世守,无显达者,亦无封殖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因卖祖茔柏树,得价值白银四十八两,族人推余积蓄以为建造祠堂之资。历嘉庆戊午年(1798年)至甲子年(1804年),所蓄之银歉满四百,遂合远支人等分营并办,就工聚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先筑祠堂三间,继成献殿三间,门墙阶级仅粗就理,越夏月,暴雨冲激,墙之崩塌者尽,方虑葺理资财无多,且忽而田野荒芜矣,忽而乡村劫掠矣,如是者不一岁,此所以墙垣未完,门楹未建,而功弗告藜也。昨岁丁丑(1817年)亦未大稔,念余姑尽费余之官钱之姓兄弟之人功,草草了事。非敢足慰先灵也。至踵事华,虽有待后人而设,焉有所昭秩堪序祀先睦族之道,庶几勿替引之矣。况缘事先而益动,毛裹之至爱,缘睦族而倍,笃堂棣之厚谊,则家皆孝子,人尽悌弟,金氏之昌大,未必不于此可卜,是又余之厚望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夫年逾八旬裔孙紫敬自叙,命姪邑佾生(yì shēng,是指考秀才虽未入闱但成绩尚好者,选取充任孔庙中祭礼乐舞的人员。获得佾生资格则下次考试不必参加县试、府试,只参加院试即可,又称“半个秀才”)家騋沐手书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经理修造人:十三世裔孙 紫召,十四世裔孙 垂伦。经理钱粮人:十三世裔孙 紫敬。后帮理修补门楼院墙人:十三世裔孙 紫秀。暨同支族人合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正月,中浣之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附文中,断句、标点和括号内的内容是个人的见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