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滁州行之一

老宝马

　　因为一篇文，来寻一座山；因为一个人，来访一座城。

夏日清晨，我走进琅琊山，走上琅琊古道，也走进了那篇脍炙人口的散文。

山不陡峭，路不崎岖；林荫浓郁，清风徐来；水声潺潺，鸟鸣啁啾。

979年前，欧阳修也正是沿着这条道，蒲扇慢摇，缓步轻移，一直走进“蔚然深秀”之中。

沿路而上，满眼风景，处处是美篇，步步入诗境。

“野芳发而幽香”。“野芳园”内，花卉盆景，名人墨宝，琳琅满目，让你目不暇接；“幽香谷”中，花草遍地，四季芬芳，沁人心脾。

“山行六七里”，古道蜿蜒，绿树掩映。山涧深处，清溪淙淙。溪水清冽，飞珠泄玉，撩人心魄。

“醉翁潭”中，潭水如镜，锦鲤游弋，翠峦倒映，如诗如画。潭中有亭，憩于亭中，虽不能“临溪而渔”，但仰可观山，俯可羡鱼，亦可品尝醉翁之趣。

青石为池，“酿泉”（又名“让泉”，也称“玻璃泉”）犹在。清亮剔透，莹如水晶，汩汩流淌。掬一捧入口，甘甜凉爽。

但是，过了“峰回路转”，也闻“水声潺潺”，环顾四周，却不见“有亭翼然”。

导游笑言：醉翁亭是欧阳修来滁第二年，琅琊寺住持智仙出于对欧阳修学术文章和道德人品的仰慕，特为他游山休憩、赏景助兴而修建的。初建时，只是泉边林中一孤亭。后来苏轼题了亭匾，南宋时亭旁石上刻了亭名，游人日渐频繁。往后历代，因敬仰欧阳修、慕名醉翁亭，皆有人以醉翁亭为核心，在旁边修亭建阁。虽然屡遭损毁，但多次重建，现已形成了占地一万三千多平方米，共“九亭十阁”，富有江南园林风格的古建筑群。醉翁亭，也就静立在欧门之内的深院之中了。

一座引出一群，屡毁屡建，屹立千年。

醉翁亭，早已不是一座亭，是怀念砌成的塔，敬仰铸成的碑。

过小溪，跨石桥，入欧门，曲径通幽，别有洞天。先过月亮门，可窥“翼然”亭角；再穿“酒国春长”门，眼前豁然开朗——醉翁亭，赫然在目了。

绕亭一周，细细端详：亭为全木卯隼结构, 雕梁画柱，青砖铺地，有十六根立柱支撑亭顶，四角飞檐高高翘起，远望恰如一只凌空展翅的大鸟。亭四周设有美人靠，可以安坐休息。

亭，并无奇异之处；文，早已耳熟能详，但伫立亭前，遥想文中描述的当年游山盛景，依然感慨万千。

欧阳修才华绝伦，寒门苦读，考试中屡获第一；为官后，性格刚正，直率敢言，锐不可当，也曾深得皇帝嘉许。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因为支持范仲淹政治革新，且又被人诬告有生活问题而被贬滁州。

甫入中年，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突然遭此重击，心情的沮丧可想而知。

“滁山不通车，滁水不载舟。舟车路所穷，嗟谁肯来游。”（欧阳修《怀嵩楼晚饮示徐无党无逸》）政治失意、名声被污，身处偏僻，远离京城，除了一腔苦闷悲愤，还能有什么？

难怪年仅38岁，却已是“苍颜白发”。

直到有一天，他走进了琅琊山：山峰灵秀，林壑幽美，“蔚然深秀”，四季皆景……。

直到有一天，他品尝了酿泉水：泉水清甜，野花盛开，水流云起，鸟鸣花放……

直到有一天，他登上了醉翁亭：满目青山，朝明暮晦，民风淳朴，“俗之安闲”……

这是一片没有政治污染的土地，这是一个偏远安宁的世外桃源，这是一个令人沉醉的温柔之乡。避开了倾轧构陷，远离了官场黑暗，他尽可以在这里盘桓岩泉，纵酒山林。

滁州，敞开了温暖的怀抱，让一个疲惫的灵魂，在这里找到了栖息之处；让一颗受伤的心灵，在这里寻到了滋润之泉。

欧阳修来到滁州，既是苍天厚爱，也是人生之幸。他怎能不从心底感受到快乐？

但是，他的快乐又何止于此？

据史载，欧阳修在滁州时，急民所急，为民所想。他裁撤冗员，扶贫济困；开辟练兵场，练兵卫城；维修城池，使之更加坚固壮观。他为政“宽简”，办事依情循理，不博虚名，让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治滁次年，滁州就获得大丰收。

为民造福是为官正道，与民同乐是快乐之本。

治下社会安定，百姓生活富足，官民亲如一家，作为一个地方官，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

醉翁亭前有副楹联，特别耐人寻味：“饮既不多缘何能醉，年犹未迈奚自称翁？”

是啊，喝得不多，怎么就醉了？欧阳修只回答了一句：“在乎山水之间也。”

其实，令他沉醉的何止山水？官场黑暗、仕途坎坷、被诬之愤、被贬之苦，哪一样不能让他大醉百回？百姓爱戴、为政清闲、山明水秀、年丰时稔，哪一件不值得他饮上千杯？

他醉的本来就不是酒，是山水、是民心、是人生。

他乐的也不仅是景，是任职有为，是百姓富足，是天下安宁。

醉翁亭之于欧阳修，是郁闷夏夜飒然而至的一缕清风，是阴沉天空突然绽开的一方蓝天，是荒凉沙漠中汪然而现的一湾碧水。

于是，大醉之后，欢乐之余，有了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

于是，文章一出，学界震动，竞相传颂。《滁州志》载：“欧阳公记成，远近争传，疲于摹打。”往来商贾，只要一张《醉翁亭记》的拓本，就可以过关免税。

于是，文人墨客，竞相来谒，并写下无数诗文以记其胜。琅琊山从此热闹非凡，千百年来，游客络绎不绝。

欧阳修来到滁州，是他一生之幸，又何尝不是滁州之幸？

一篇短文，区区402字，却让一座山成为了名胜，让一座城成了向往，让滁州名扬天下。

亭，立了千年；恩泽，覆盖了千年，百姓，铭记了千年！

不朽之笔，传不朽之人。欧阳修在滁州，不过两年，但时光却把这个名字，永远地镌刻在了琅琊山上。

走出醉翁亭，漫步琅琊古道。山中处处印着欧阳修的足迹，也处处铭刻着后人对他的怀念。

古梅亭内，欧阳修亲手种植的一株“杏梅”，虽经千年风霜雪雨，仍然树干苍劲，枝茁叶茂。

宝宋斋中，苏轼手书的《醉翁亭记》碑刻，厚重华丽，气韵非凡。欧文苏字，堪称双绝。

菱溪大石，嶙峋多姿。当年欧阳修专门派人用三驾牛车从菱溪湖边运回，以供滁州人赏玩，并为此专门写了散文《菱溪石记》和《菱溪大石》一诗，以寄胸怀。

“六一”亭①上，欧公塑像立于亭中，仿佛仍在俯瞰山水，笑谈风月。

“深秀湖”边，赏“溪深而鱼肥”，水清而景秀。波光粼粼，依稀可见先生醉态可掬。

“蔚然”亭上，观青山环抱，湖山相映。清风拂面，如闻先生笑语声声。

“同乐园”里，汇聚历代书法名家书写的《醉翁亭记》碑刻，也汇聚着后人的仰慕。驻足纪念馆中的欧阳修塑像前，感怀先生不凡的一生，更对他肃然起敬。

走在琅琊山中，你会觉得，你不是游山，是在追寻一个圣贤的身影，是在拜读一个朴素而真实的灵魂。

浊酒一杯，明月清风；布履一双，山林自在；纵笔挥毫，文传千载。

身处偏远，仍然旷达自如；贵为命官，却时时与民同乐；虽遭贬黜，终不忘为民造福。古往今来，朝廷命官、文人骚客多矣，有几人能如此率然真性？又有几人能有此胸怀境界？

欧阳修，一个旷达的才子，一个爱民的清官；一个把山水谱成乐章的诗人，一个把人生酿成美酒的醉翁；一个烟火人间走出的圣贤，一个照亮历史天空的巨星。

登上山顶，琅琊阁上，眺望四方。山峦起伏，青峰汇聚，蓝天澄碧，白云悠悠。远处，长江依稀可见；脚下，滁州城一览无余。

心旷神怡，不觉随口诵出：“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注① ：欧阳修晚年号“六一居士”。“六一”指的是藏书一万卷、收藏金石文字一千卷、一琴、一棋、一壶好酒，加上自己这一老翁。

琅琊山门，金碧辉煌 登山石道，古韵悠长。 醉翁潭深，山水相映。 酿泉犹在，清澈甘凉。 亭立千年，后人敬仰 欧文苏字，冠绝古今。 翘檐高举，凌空欲翔。 四平八稳，正直端方。 亭名勒石，石在亭在。 宝宋斋内，几度沧桑。 天外孑遗，菱溪石刚。 欧梅长绿，千年芬芳。 “六一”亭在，先生志远。 绿水梅影，暗香浮动。 同乐园内，怀念情长。 长路漫漫，峰回路转。 深秀湖影，映照天光。 琅琊古寺，巍峨庄严。 琅琊阁高，眺望远方。 一代文宗，千古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