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黄州·寻觅苏东坡（2）一蓑烟雨

西北わ风

　　 林语堂曾言：苏轼的魅力，不在于让心灵被环境所束缚，而在于能够超越环境，以内心的光明照亮前行的道路。

　　每个人都会经历苦难，经历磨砺，得失是人生常态。而苏轼却把这种经历变成生命的风景，把磨难活出了诗意。

　　临皋亭是苏轼在黄州最主要的生活居所。

　　临皋亭原址位于何处有两种说法，一是位于大名鼎鼎的黄冈中学老校区内，另一个说法是在临皋亭路的文峰宝坻小区大门内（上图），我相信后一说法，因为这里离承天寺比较近些。

　　　　　《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初到黄州时，苏轼和儿子苏迈在定惠院蹭吃蹭住，加上江里有鱼、竹林多笋，倒也不为生活操心。 　　元丰三年，苏东坡因家眷二十多人的到来，在鄂州太守朱寿昌的关照下，迁居临皋亭。

　　在临皋亭，苏轼俯观江水，顿悟了“绝境天为破”，自己就是江风明月的主人，体验到了“澹然无忧乐”的意味，与天地和成共鸣。

　　苏轼在《临皋闲题》中这样描述：“临皋亭下不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家人的到来给苏轼带来许多温暖，但没能完全化解苏轼的愁苦。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写花也是写人，二者融合在一起，一样的缠绵，一样的疲倦，一样的憔悴，一样的落寞与孤寂。

　　黄州的第一个中秋节，苏轼写下中秋词《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苏轼39岁时写的密州中秋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仙美动人，带着柔情希望。仅仅过了四年，他的黄州中秋词何等坎坷悲凉。

　　苏轼贬谪黄州，并无俸禄。家眷来到黄州后，尽管一家人节衣缩食，但他们的积蓄很快就捉襟见肘了，他们的生活一度陷入困顿。

　　苏轼的黄州好友马正卿及时伸出了援助之手，从官府为苏轼申请下来一块荒地，这块地在黄州城东。

　　苏轼在这块租来的地上带领一家人开垦荒地，在地里种上了各种庄稼，苏轼亲自劳作其间,一家人的口粮暂时得到了保障。

　　因为这块地位于城东，而且是一块坡地，所以苏轼便给这块未命名的土地取名“东坡”，并自号“东坡居士”。

苏东坡赋予了苏轼新的生命。

　　苏轼一有闲暇就到田间地头躬耕劳作，当庄稼喜获丰收，苏轼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邀朋友饮酒赋诗相庆。

　　家眷的到来，临皋亭的住所也显得紧张了，苏东坡在东坡林中寻得一处高地，自己动手，父老乡亲们帮忙，开始建房造屋。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
　　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
　　.........

　　经过一番辛苦,草屋在大雪纷飞中落成.取名“雪堂”，以后凡是有远道来的朋友,都在雪堂招待。 　　在雪堂的墙上门上，他写了四种警告给自己昼夜观看：
　　出舆入辇，蹶痿之机。
　　洞房清宫，寒热之媒。
　　皓齿蛾眉，伐性之斧。
　　甘脆肥浓，腐肠之药。

　　苏轼还亲题一联于壁：
　　台榭如富贵，时至则有；
　　草木如名节，久而后成。

　　黄州的日子清贫穷困，苏轼却将苦难的生活过得从容淡然，宠辱不惊。

　　吃着自己种的菜，穿着自家织的衣，品着自己创造的“东坡肉”，与三五好友喝点小酒，作作小诗，与孤云为伴，与暮鸿为伍，在政敌欲让其受苦受罪的黄州，苏轼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

　　苏轼生来旷达潇洒，生活吃住也有了着落，但他毕竟也是血肉之躯，偶尔也有悲伤脆弱的时刻。
　　黄州的第三个年头，连日春雨、家贫屋漏，让他的情绪格外低落。于是，便有了那篇著名的“天下第三行书”——《寒食帖》。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支雪。闇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须已白。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大雨破屋中，他任自己的情感奔涌，用那两首诗抒发心底的悲伤与孤寂，他承受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磨砺，
　　寒食、苦雨、落花、小屋、空庖、破灶、湿苇、乌衔纸……满纸冷寂、悲凉、凄迷，令人不忍卒读。
　　诗句苍凉沉郁，深情惆怅，低回长叹，书法一气呵成，跌宕错落，情感如春江潮水般不可遏制，诗情、画意、书境三者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苏轼书写的这幅《寒食帖》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合称为天下三大行书。

　　也许，黄州的那个清明就是苏轼人生大起大落后心路历程的转折点。挺过了最彷徨无助的煎熬，他的创作很快进入了最辉煌的时刻。

　　三天后，沙湖相田返回途中，遇上大雨，雨过天晴，他写下那首著名的《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简直和那个在寒食雨天里痛苦绝望的失意者判若两人！

　　这次与风雨的邂逅，让苏轼感悟到了人生哲理：放下是为了更好前进，风雨过后是晴天。

（图片源自网络）

　　或许是淋雨受凉，苏轼左臂疼痛难忍。朋友告诉他蕲水有名医庞安常，于是前往求医。
　　苏轼的胳膊痊愈之后，常常邀约庞安常同游位于蕲水的清泉寺。 　　清泉寺的下面有一条兰溪，兰溪溪水西流，景色优美，苏轼触景生情，信口而歌：

　　《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苏轼一反感伤迟暮的低沉之调，唱出了催人自强的激昂歌曲，品味这首词如同聆听一首意气风发、激荡人心的生命交响乐，如同赏阅一篇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自白书。

兰溪亭

　　千百年来，不知令多少失意者从中汲取养分，重拾自信，在逆境中砥砺前行。

　　一次从雪堂饮酒归来，夜色已深，门童沉睡不醒。门未叫开，苏东坡索性不进家门而拄杖江边，任思绪飘飞。

　　《临江仙·夜归临皋》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夜阑风静縠纹平”，心与景会，神与物游。

　　风静，水平，心绪亦平。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只小舟, 是经过痛苦的蜕变, 摆脱尘世的羁绊, 获得精神自由的心灵之舟。
　　此后，苏轼驾着这只心灵之舟，浮沉于人生的惊涛骇浪，无论顺境逆境，他都能活出诗意。
　　至此，苏轼旷达不羁的个性也渐渐显露出来了。 　　又到中秋节，苏轼写下了《念奴娇·中秋》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苏轼在密州、黄州写的三首中秋词，一首旖旎，一首悲凉，而这一首是真狂放，有愿望，有世事感伤，更有逆境中的超脱飞扬。

　　元丰六年，朝云为苏轼生下第四个儿子，苏轼为他取名“遁”，取自《易经》中的第三十七卦“遁”的“嘉遁，贞吉”。其中既有自己远离政治旋涡、远遁世外之意，又包含着对儿子的美好祝愿。
　　在苏遁的“洗儿”仪式上，看着亲友们给孩子送来各种祝福，苏轼含笑写下了一首《洗儿诗》：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轼给自己亲儿子写的洗儿诗，语气戏谑、基调反讽，多少显得有些另类。
　　一个“望”字，写尽了人们对孩子的期待，一个“误”字，道尽了自己一生的遭遇。

　　《十拍子·暮秋》
　　白酒新开九酝，黄花已过重阳。身外徜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
　　玉粉旋烹茶乳，金薤新捣橙香。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

　　重阳节之后，新茶黄橙，简朴的农家生活，让他俗中领略大雅，喝着自酿的白酒，将白发和胡须染黑，换上新衣裳，陪伴和他一起受苦的侍妾朝云，风霜之中的老童玉女，以狂放和开心来面对艰苦的生活和未来，老来得子，喜极而狂，也不得不狂。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饱尝了生活的艰辛和不易后，苏轼变得更加光明、温暖、亲切、宽容，更加平和恬适、自然真率，充满了宁静隽永、淡泊清空的审美情趣。
　　一天晚上，准备脱衣服睡觉时，看见清美的月光洒入屋内，苏轼按捺不住想欣赏此等浪漫佳境的心情，欣然起来散步。 　　当想到如此美景无人同赏不免遗憾时，他径直去了承天寺找友人张怀民。 　　从临皋亭到承天寺，短短不过一里的路程，却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最美的一场月色。 　　恰巧张怀民也还没就寝，于是两人一起徐徐踱步至中庭。只见庭院中月光如水，清晖笼罩，竹影斑驳，一派超然动人的景象。苏轼欣然提笔，记录下这最美的夜晚。 　　现在的承天寺位于青砖湖畔，是新建的一个袖珍寺庙，寺庙旁边立了一块“承天寺遗址”石碑，碑的背面刻有那篇著名的散文《记承天寺夜游》 　　　　　《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记承天寺夜游》短短不足百字的小短文将作者的闲情雅致，景的纯美自然以及心境的淡泊宁静表现得淋漓尽致！文虽短，但东坡信笔写来，犹如行云流水，景纯美而情率真。
　　多么闲适宁静的夜晚！ 　　闲，是苏轼一生追求的大境界，也是他留给我们万古不朽的心灵的喜悦。
　　不是闲人闲不得，能闲必非等闲人！
　　身闲心闲，读书耕田，苏轼升华为苏东坡。

　　“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

漫游黄州·寻觅苏东坡（1）安国禅寺

漫游黄州·寻觅苏东坡（3）东坡赤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