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2）

小说吴晨

长篇小说《乐天地》修订本（12） 作者：吴晨 第四章 陈兄弟抗盘剥怒炸铁矿坑道骆瑞德反骚扰暗助劳工行动 第三节落叶松林 入冬，骆禾接到吉野矿长的通知，矿里将要大规模地砍伐骆家在西山的落叶松林，叫他做好统计： 一、用于矿柱。 二、用于电线杆。 三、用于环市运矿铁路的枕木。 骆家在西山的落叶松林，密密层层，高大挺拔。老太爷说过，这是他的心头肉，将来有一天，落叶归根了，还要葬在这里！而他老人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不知能否承受得了这消息？ 骆禾徘徊在落叶松林，埋怨自己：凭啥总念叨骆家的松林要毁了？这回灵验了吧，不是乌鸦嘴是啥？他心里别扭。仰视参天古木，仰得头晕；枯黄的松针，不时掉落，迷了他的眼；他靠树而坐，亦不安稳，身后断裂成鳞片的老树皮，硌得皮肉疼；他闭上眼睛，想默默不语静一会儿，又觉得静得瘆得慌，老树皮开裂剥落的声音都听得到……不管咋样，感觉都是不好，甚至有些害怕。 他起身逃回骆府，硬着头皮把消息告诉了骆老太爷，直到看到叔父并未怪罪他曾经的口无遮拦，才心安下来。 骆府中的气色比他到西跨院前是更老旧了。房舍年久失修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人气不足，显得毫无生气。骆老太爷是以无言的方式，来消化松林将毁的消息的。他守住一个失神痛苦的复杂表情，坐在炕桌旁，骆禾再多说啥话，他也不理会。他为自己尴尬的承受而窝心。他感到憋气，心一阵阵难受。没多久，眼睛发花，人向后仰，最后是无力地躺倒在了炕上。 骆禾想去喊人来，叔父却在他身后强挺着说话了：“禾子，不要喊人，我这个样子，只有你能看……” 接着是一长串的咳嗽…… 骆禾上了炕，拽过一个枕头，慢慢掖到老太爷的头下。然后握住老太爷的手陪他躺下。躺在叔父的炕上，他想，当侄子的，也是能起大作用的。他感受到自己手上的力量传导给了对方。老太爷止住了咳嗽，痛苦表情随之淡化开去，嘴里念叨：“禾子，我那犬子跑到外面，只有你在我身边，我以后就要靠你了！当然，你放心，也不能白了你！” 骆禾心里舒坦，他有了做主人的感觉。他喊骆叶，给老太爷端水喝；又喊骆叶，去熬人参。直到见了盛着参汤的青花瓷碗摆在老太爷面前，才消停…… 叔父：“你是矿山主任……松林……” 骆禾：“不顶用！我在矿里听说，他们计划好了。砍伐了松木，最粗的，做支矿柱子；最长的，做电线杆子；能成形的，做新环市铁路的枕木。最细的，垫采矿小铁道也用得上，没有扔头。小鬼子做事，有算计，也拦不住。” 叔父：“禾子，你堂兄不在，这个家就靠你了。松林那边，你想办法阻止他们，等你堂兄回来……” 骆禾：“您老人家这么看得起咱，咱也不能玩深沉呐！给别人都出了不少招儿，现在轮到咱自己家，那还能差了……咱听娘娘庙的香客说，近日山上时有豹子出没，已经伤了好几个猎户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真是神冥对咱骆家的庇护。我想个法儿，把豹子引出来，吓跑那砍树的！” 叔父：“就这么办……” 骆禾：“但是得要钱……” 叔父：“这你还客气啥？要钱我出！” 骆禾从管家骆叶手里接过一封袁大头银元，赶上红篷马车，连夜去了王家堡子。 骆禾在大半夜推门敲窗，连打听带问的，把王家堡子半个村子的人都给搅了起来。找到王三好就嚷嚷:“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啊！” 王三好听说是去保护松林，即道：“你帮了咱，咱也帮帮你。”二话不说，夜色里便凑齐了一帮人，狗皮帽子黑棉袄的打扮，各操家伙，啥木棒、短刀的，吼着要去阻止日本人砍树。 骆禾眼看着群情激愤，忙说自己不用明招儿，要用暗招儿。他把银元交到王三好手里，说：“这是骆府出的钱。带你这帮子好汉，到周边各个堡子去，专弄那血腥味浓的肉块、下水（动物内脏）这类东西，用车拉到骆家那片松林子，都挂到树上，越多越好！管是找杀猪的，还是打野味的随你们。咱要把豹子引出来。”王三好道：“咱们可不图于你们骆府的钱，都花出去，帮你对付小鬼子。” 没过几天，城里，矿里，就有了松林来了豹子的传闻：“妈呀，那豹子，好几个，一口咬下去连皮带肉的……” “寸草不爱”的李老道，在前几年，不顾传说中的好名声，暴露了本性，拐走娘娘庙的钱财。时间长了，无路走投，他便加入了满铁附属地的地理风水协会，协助日本人搞一些看风水、占土地以及地镇祭之类的事情。他为日本主子效力卖命那股劲，已经引起伊藤的注意。适逢日本人开工修建环市运矿铁路，他便大显其神道身手，带着日本宪兵，四处逼迫老百姓迁坟挪墓，给修铁道，盖站房腾地方。 这一天，洪升看见城门口贴的告示，回客栈对洪寡妇说：“不好了！日本人要占北门外的坟场了。” 洪寡妇自觉运气不佳，又感到有祸事要临头。男人的坟就在那里呢，这可怎么办？ 没容她细想，大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李老道带着两个端着刺刀枪的日本宪兵，气势汹汹地闯进客栈。 洪寡妇见了李老道，不觉心颤。又见明晃晃的刺刀，更是浑身发抖。 李老道有仗势，他浓眉一横，说话也霸横：“元兴客栈女当家的，本道受矿山委托，全权处理迁坟事宜。因为当年洪掌柜的坟址由本道勘定，所以先到你家，责令迁坟。上方有令，如有抵抗，马上铲平！”洪寡妇道：“挪坟可不是小事，半个家当就没了，我们孤儿寡母的。”李老道闻听，露出奸笑。他收拢气势，也是另有其意地说道：“暂时挪不走，你就破点财吧，交本道一笔限期保证金，银元百块！” 一听这钱数，洪寡妇头都发晕，强稳心态说：“李道长，当年我也是重金请你的，你说是风水宝地！”李老道变了脸，一字横眉抖动着：“什么风水宝地也没用！外面都在传，说你洪寡妇妨性太大。洪掌柜让人不明不白砍了头，二小子洪振海说没就没了……还不懂得破财免灾！” 洪寡妇被说到了痛处，她不愿再想，嗫嚅地说：“那……我们去迁！” 骆禾想出的、血腥味儿的损招儿，确实起了作用，招来了伤人的豹子。谁都不敢靠近落叶松林。可是没过几天，饭田就接到了伊藤的命令，要求宪兵队到松林驱逐豹子，为矿山伐木队开路。他也知道危险，便从汤岗子温泉兵营调来了火炮。数门火炮就架在娘娘庙前的广场上，对外号称军事演习，吓得道姑们又紧闭了庙门。演习开始，饭田亲自指挥。因为被豹子回荡山林的吼声迷惑，弄错了方向，第一发炮弹竟打偏了…… 一口白皮空棺材被人抬出了古城北门，顺着官道，奔向正大兴土木，而且黄土飞扬的一块地儿而去。一条孝带，一头固定在棺材头上，一头拴在披麻戴孝一身白的洪振山的腰间。他象征性地牵引着，一副孝子的模样。洪寡妇和洪小乐也是一身白，跟在后面。 我跟在娘的身后，缓缓前行。心里琢磨：爹一定是个像一座山的人，娘要靠他。即使不在世上了，娘也是要靠他的。 忽觉一阵风起，先前没有任何征兆。 一发炮弹驾着风而来，也是悄儿默声的。它划着弧线落下，在我们这一行人身边炸响，顿时硝烟一片。抬棺人被吓得四散奔逃，唯有哥哥洪振山还拴在摔散了架子的棺板上。娘在那时，不顾了自己，回身就把我压在了她的身底下。 洪寡妇把被她罩在身底下的小乐拉起来，才发觉她们侥幸地被炮弹的冲击力甩开了。她好像被爆炸震醒了一样，只怪自己六神无主，忘了看黄道吉日，就去了棺材铺。都是被李老道吓的！看来还要去娘娘庙，请玄真道长指点…… 她抖了抖身上的硝烟尘土，冲着自己小子喊：“自个儿把孝带解了吧，迁坟的事改天……” 骆禾得知了小鬼子打炮，驱走豹子的消息。他垂头丧气地想：血肉的，敌不过炮弹。这不怨咱！现在只好等堂兄回来吧！但愿他在日本人那里有面子，能保住骆家的松林。 骆禾也听闻了洪寡妇挪坟失败之事，便要为他的馥儿办点实事。他寻遍古城，找到领着两个日本宪兵，挨家挨户催促迁坟的“寸草不爱”老道，说：“李道长，元兴客栈洪家的迁坟限期费，要由孝子来付。孝子名叫洪振海，还有个名字叫伊藤塑造。他现在留学日本，马上就回来了。咱先替他给你写个字据，到时候你找他要钱。” 几句话，说得老道直发愣：“洪家二小子……” 骆禾写了字条：“元兴客栈，迁坟保证金银洋百元。” 老道手拿字条，一字横眉下目光闪烁。他半信半疑：“骆府公子哥，你上回就骗了我？” 骆禾不纠缠，直接把问题引给两个宪兵道：“伊藤塑造，伊藤先生的养子，他的不承认！” 宪兵抖动刺刀，一声“八嘎！”，吓得老道不敢言语，忙把字条揣进怀里。 事后，骆禾大大方方地去找洪寡妇：“馥儿，等到来年清明节再挪坟，咱来帮忙。” 自打伊藤起了发展乐天地的欲念后，便动手张罗。现已修建了乐天地广场、乐天地戏台，还盖了一批适合做妓院青楼的洋房子，以此连通了红灯笼的一条街……酒楼、烟馆、赌场也增多了，逐渐变成他想象中的样子。 伊藤并不满足于此，他有下一步的设想：在乐天地修建起一座铁神老君庙，让铁西工厂里的劳工苦力都来烧香敬神，也搞个庙会的样儿…… 乐天地的白胡子，乐得眉开眼笑。他的买卖又扩大了。伊藤把一座二层的小洋楼租给他开妓院。有了白胡子妓院，他的经营项目就占全了。他把妓院交给小姨子二花打理。 二花是大花的妹妹，一个半老的徐娘。当年她长得好看，十里八乡的男人都稀罕。可漂亮的女人谁养得住？姐姐大花死后，她便与姐夫白胡子有那么一腿。现在人老色退，正适合当个鸨娘。她接了妓院的生意，找到干闺女小月，说道：“你干这一行，总是包个客房，也不是个事儿。如今有了这新的小二楼，你跟着我干，咱们把这铺面开起来，你就当我这儿的第一个姑娘。我顺着你的名字，就叫它‘赏月楼’。有我姐夫白胡子保护，你以后就可以无忧无虑的挣钱了。你有了保靠，我也对得起我那干姊妹儿——你死去的娘了。” 小月，这个孤苦伶仃的姑娘，死去的母亲是二花的闺蜜朋友。她能在白胡子旅店接客，就是靠了干娘二花的关照。如今干娘邀她进赏月楼，也就同意了。 虽说进了赏月楼，提升了档次，小月的心里却并不乐。因为，自从接触到了骆禾，她就有了离开这个行当的想法。 晚上的乐天地，灯红酒绿的，吃喝玩乐闹成一片。赏月楼试营业。小月当街看骆禾赶着红篷马车过来，还想去钻小胡同，就上前拉他下来……走进了赏月楼。 二花坐在门口，看见小月亲热地拉来的第一个客人，竟是一位回头客，也跟着陪笑往楼上让。小楼里，拐了个弯的木楼梯，被两人踏得咚咚地响。 骆禾以为这小洋楼里的布置，会是日式的，如他在日本留学时住过的洋房。进来一看，却见沉甸甸的厚门帘子和类似土炕的床铺，与白胡子旅店里小月的包房，没啥两样。 小月习惯了骆禾的需求，也不解衣，省了麻烦。二人如同有了默契，上了床铺，便抢玩起白玉烟枪。 骆禾点着了烟灯道：“咱本是戒了这东西的，为咱馥儿忌的。可咱的馥儿还是不理咱！这是她不对呀！看不上咱这样，又看不上咱那样！没有个头了！” 小月心里有想法，烟膏一个劲地往烟锅里按：“骆禾，你总跟咱说那个馥儿不理你，还挺伤心的。这又何必呢？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我见了世上还有你这样的呆子，光给钱不办事，就不想再干这一行了。我想以后专给你当馥儿，你看行不？” 骆禾听懂了小月的意思。见她直言快语，两眼贼亮地盯住了他，便不敢正视小月的眼睛。身子往后退，远远地躺在铺上，嘴里应付着：“先抽上……” 说来也怪，打他见她头一面开始，他就没觉得她是外人。这个姑娘，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性格举止，都不同于那些涂脂抹粉搔首弄姿的妓女，能让他安心。她笑盈盈的脸上，总露出顺他心意的表情。尤其是她愿意替代馥儿，跟他说话。就这一点，即勾起了他的奔劲儿。 但此时，她真要替换了他心中的馥儿，却是不能接受的。他感觉意外。他想起了馥儿白白嫩嫩的笑模样……透过烟雾，再看小月，就说不好她是影子还是真人了。 “小月，只有咱说你是馥儿时，你才是馥儿。这都是骗咱自己的。怎么你还上当了？就像你抽烟，那是一种云里雾中的感觉，它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东西，是一种幻想，是人活着的一种替代支撑……不可当真！” 小月看出骆禾无意于她，很痛苦。 二花坐在楼下观察。这两个人上了楼，紧闭了门，好长时间也没有动静，不觉心中纳闷。 小月不再听骆禾说啥，端起白玉烟枪，忽然抽几口急烟，大口喘着气，脸涨得通红。她说她觉着心里堵得慌。 骆禾以为她是烟抽岔了气，就过去帮忙抚弄。小月趁机四处抓摸地拽住了他的手，并将他的手引向大袄里面。那是挨着肉的感觉，骆禾的手不禁一抖。“这个不骗人！女人都是一样的。我就是你的那个馥儿！”小月动情地说。 骆禾不想抵抗这诱惑，干啥来的呀？他顺势抱住了小月，手里摸索不闲着，偏偏嘴里却还是抵抗的：“小月，其实咱就是一个办事没谱的大烟鬼。馥儿最看不上咱这茬架儿，说咱不够男人的格儿啊！” 小月醉眼朦胧地望向骆禾，突然很认真地问：“我要也是大烟鬼咋样？我陪着你，也当大烟鬼！” 骆禾很吃惊，抢过白玉烟枪，故意猛吸一口，又喷了出来，道：“咱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能被死东西管着，不值当的！” “你要了我，就值！”，小月说着，拉住骆禾手臂，借着他手中的烟枪，重重地吸了一口，在骆禾的眼前，竟闭嘴咽到了肚子里。然后冷不丁地扑到他身上道：“你赶着红篷马车，带我走吧！” 骆禾慌了。他丢开烟枪，收拢思路，绷紧神经去分辨是真是幻。他感慨：这说话的，咋不是馥儿呢？ 良久，他起身掏出一张大金票，放在桌上。话也不再说，撩帘出门下了楼梯。木楼梯咚咚地响…… 二花得知小月要金盆洗手不干了，心里慌张，忙报告白胡子：有个叫骆禾的，要拐走小月。 白胡子怒了。妓院刚试着开业就出这种事，这不是搅了我的买卖吗？本想动粗，但出于伊藤方面关系的考虑，他谨慎行事。等骆禾下次再来时，便假意请他喝酒，让进白胡子饭店。 白胡子：“你是古城骆府的？” 骆禾：“没错，一笔写不出两个骆字！” 白胡子：“将来有何打算？” 骆禾：“继承骆家的矿产，再娶一门亲，恢复咱公子哥的风度和作派。” 白胡子：“乐天地，花枝招展的姑娘遍地都是，够你玩的。赏月楼你就别来了！” 骆禾：“凭啥？” 白胡子：“因为你，只给钱，不办事，小月有了大金票，就不接客了。这么一闹，我这赏月楼还开不开了？” 骆禾：“小月不接客……咱给你出个主意，让小月出去再招几个姑娘来接客。名字咱都替你起好了，就叫：春月、夏月、秋月、冬月……赏月楼嘛！” 白胡子：“你这个主意不错，姑娘的名字起得也好。但是这赏月楼，你不能再来了。你是来断我财路的，我岂能任你胡来？” 骆禾：“可咱看见日本人贴的告示，写明了这小洋楼是日本人的产业。咱要去问伊藤先生！” …… “凭啥说咱是胡来？咱想馥儿，小月就是馥儿！”骆禾这样想着，上来了犟劲儿，他离了饭店，又上了赏月楼。 他掏钱给小月：“这是今天的钱。” 他转身又掏钱，又给小月，说：“以后咱有空就来。这是下回的钱。”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骆瑞元回来了。他带着奉天的一群勘矿人员上了西山，这是办矿照的流程。 日本人发现了异常的情况，饭田再次搞“军事演习”。 炮弹炸得山石乱飞，勘矿人员吓得四散奔逃。他们回过味儿来，不敢再趟这浑水，草草收场，仓皇地回了奉天。 骆瑞元气急败坏地回到骆府。 见着骆禾时，训斥道：“你这个大烟鬼，云山雾罩的，趁我不在家，带着一个老糊涂的，搞了些什么名堂？惹怒了日本人，坏了我的好事！” 骆禾忙解释：“矿里要砍伐落叶松林，叔父说你有办法保护，为了拖延时间等你回来，才想出一个豹子伤人的办法，吓唬他们。” “纯属胡闹！他们砍松树是我同意的。我和伊藤先生签了协议。” 骆禾吃惊：“老太爷的心头肉，你卖给了日本人？” “你说的咋那么难听！我是为了换取他们的信任，防备他们干扰我办矿照。” 骆禾不依不饶：“咱得替骆家说句话，砍了落叶松，你就不怕要了老太爷的命？” “你还好意思说，骆家的祸事，都是你惹的。你记着，要想让老太爷多活几天，松林的事你就别再提了！” 骆禾本以为自己跑前跑后有功劳，没想到堂兄把一个屎盆子，扣到自己的头上。 饭田针对奉天来人勘矿的打炮演习，见了效果。在即将结束时，他对炮手说：“上次打豹子判断失误，打偏了一发炮弹。这次有必要惩戒一下骆家的傲慢，可以再打偏一发。” 炮口调转。一发炮弹呼啸着飞向古城。 骆府内宅的后院墙被炸塌，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豁口。骆老太爷在迷迷糊糊的昏睡中被震醒，引发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骆府被炸，惊动了田山，过府来见骆瑞元。 会客厅里，除不尽的硝烟味，感觉有一种压力的存在。明摆着，伊藤还在操控一切。两人在烦恼和焦虑中密谈，端茶送水的骆叶听到了只言片语，转身就报告了老太爷。 田山：“炸了院墙，是敲山震虎吗？” 骆瑞元：“伊藤送给我市街的房子，是音羽町新盖的八角房，档次不低。但我没要。他就不高兴。” 田山：“他这是要拉拢你，反过来就控制你。咱们的事就办不成了。这房子你不能要，别上了他的当！” 骆瑞元：“办矿照重要……你去跟伊藤先生解释。” 田山起身告辞时，骆叶过来说老太爷有请。到了内宅，骆禾在场。骆叶又献香茶已毕，骆老太爷有气无力地说：“田山先生，我有一个家事，要送给我侄儿骆禾一件东西，请您见证一下。” 骆叶拿过来一个精致的锦缎鞋盒，沉甸甸的。 田山认识这盒子，他太熟悉了。不用打开，就知道里面装的，是用黄丝缎包着的掩石……他觉察到老爷子有什么暗示，心中不快！ 老太爷挥手命骆禾接过掩石，说：“禾子，这一块矿石，代表骆家的矿产，我已视为传家宝。赠送给你，希望你帮助我孙子青才，保住骆家的祖业。你要记住，别把它卖了。……” 田山听出老爷子是在敲打自己，强忍不快，做了见证，便匆匆离去。 骆老太爷躺在炕上，又是一阵咳喘之后，他追问骆禾：“你跟我说实话，你堂兄和田山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骆禾见有机会说话，心中灵动，便决定告堂兄一状，让叔父惩治他：“叔父，您让咱说实话，咱就说实话。日本人来毁松林，是堂兄签了协议的。咱们两个能挡得住？豹子也挡不住啊！咱还有更大的实话要告诉您老人家。堂兄他又搞‘中日合办’，正要办了矿权交给田山。背着您，带奉天官员来勘矿，已经招惹了伊藤。日本人往西山上打炮，流弹不是还炸塌了咱家的院墙吗？您老人家再不管一管堂兄，剩下这一点矿产，不落到田山的掌心，也要被伊藤抢走……” 骆禾的话尚未说完，老太爷已被刺激得不行了。如同又挨了一发炮弹，炸在他心理的“后院墙”上。他心火上升，呼吸急促，咳喘不止。身后的被子枕头靠不住了。骆禾忙停住口，不敢再说，上前扶他平躺下去。转瞬，老人面如死灰……骆叶又端来了那个青花瓷碗…… 过了好半晌儿，老太爷缓醒过来。出乎骆禾的想象，他并没有怪罪儿子骆瑞元的意思，只说了一句话：“我明白了，炸塌我后院墙的，不是失误的流弹！” 伊藤的黑色轿车，时隐时现地游荡在古城和矿区。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上发展乐天地那样“乐呵”，他最知道什么事重要。坐在轿车里，他的脸上布满了狐疑，因为奉天来人的涉矿活动。 骆禾眼见得叔父病危，悲从心头起。他白天进矿，晚上就过院服侍。不止一日，转眼就来到了深冬。 这一天晚上，骆禾见老太爷虽躺在炕上，但面色红润，两眼放光，精神头不错，就想寻个由头，把自己的心里话跟叔父说一说。 见侄儿来陪，老太爷忽地起身倚靠被褥，如若常人，竟聊起天来：“参汤是好东西啊！以后我可以靠它！” 骆叶在一旁道：“多亏了二老爷想得周到。” 老太爷把期许的目光投向骆禾说：“禾子，将来我老了，你还要多费点心，帮助你侄儿青才，看护好骆家的祖业。我和你堂兄说好了，只要你想用，西跨院就借给你用。” 骆禾听这口风不对，俯身问道：“这咋变了，不是说西跨院归咱吗……另外，咱一直想说，您老把那块掩石传给了咱，是把咱当了自家人。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的话，趁着堂兄那‘中日合办’的事没办成，您老能不能也把那矿产矿洞啥的，也归给咱一点！” “归你……那……犬子方面呢？我的产业，本来都是他的。因为对他不放心，我才要直接传给青才的。” “那您……忘了您说以后要靠咱的话？”骆禾似乎在提醒叔父，要言而有信，却是软弱无力的。 参汤还是有用的。老太爷今天真是挺直了腰板，说话声音也壮实：“禾子，你想多了……你不用想了，过去我说你算是骆家的人，因为骆家的祖业，你有一份责任去保护。说了归齐，我还是指望我孙子给我摔那老盆呢！你是我的侄子，可不能动了占我财产的歪心思！” 骆禾如被雷击了一样，他呆了一会，端起青花瓷碗，说去续点参汤，出了门，就再没回来。 骆老太爷见侄儿一去不回，送进参汤的人，换成了儿子骆瑞元，也就觉察出自己的话太重了，伤了侄儿。他一时情急，竟起了炕，下地追赶…… 忙乱中碰翻了青花瓷碗，落地摔个粉碎，参汤撒了一地…… 他跑到门口，扒门张望，眼见外面一片漆黑，才止了步…… 骆瑞元看出了老爷子的“回光返照”，急忙派人到奉天去接回骆青才娘俩儿。 离开几近亢奋的叔父，骆禾的精神如坠谷底。而能承接他的失落的地方，唯有乐天地。 见了小月，他只要白玉烟枪，嚷嚷侍候他抽烟。他抽得烂醉如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时候，就嚷着回去…… 小月长了心眼，骆禾离开时，她下楼找二花干娘借了一件大厚棉袄，穿在身上。趁着骆禾赶车不注意，撩帘偷偷爬上红篷马车。 冬天的夜里，北风呼啸着，兜着红篷马车前行。骆禾坐在车上，似梦似醒，有一搭无一撞地唠叨了一道—— “小月啊，你不知道啥，咱都告诉你。在庙里时咱装老道，现在咱装骆府的人，改明儿咱该装孙子了……” “咱毛病多着呐，习惯于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说，要啥啥没有。这红篷马车是老太爷借咱的。他老人家把掩车的石头给了咱，不顶钱花……” “哈哈哈……啥能耐没有吧，还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说这不是做梦吗……” …… 直到进了古城北门，骆禾才停止了胡言乱语。小月在车厢里却突然开了口。 小月：“骆禾，这古城里，有没有个叫丁文鉴的人？” 骆禾：“有啊，他是咱的仇人，他这个人才坏呢！” 小月：“我知道！” 骆禾：“你咋知道？” …… 骆禾还沉浸在虚幻谵语的境地，忽然听不到了小月的回答，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恍惚中他悟到了什么，一骨碌跳下车，跑到后面，撩开车帘，果然看见小月坐在里面，眼不眨地看着他。 他知道小月是粘上他了，吼道：“看啥看，你还不知道啥咱都告诉你。” 小月心直口快道：“我想看看你的馥儿啥样！” 夜深了。骆府小月不能进，西跨院也不行。骆禾把她送到元兴客栈。 骆禾带来了女人，洪寡妇吃惊，又不觉暗喜。她有了一种摆脱烦恼的轻松感，忽而又觉得自己怪怪的，算啥呀？她不由得苦笑起来。 她看出小月这个闺女不是个孬人：眼睛亮亮的，贼有主意的，而且胆子还大。她就替骆禾放了心：正管他一个没谱的人。 她问骆禾，也是半开玩笑：“今天晚上，你们是要在我这儿入洞房吗？” 骆禾道：“她在这儿，咱回西跨院！”又补充道：“呆一天算一天！” 小月见到了馥儿，自有感想，心里酸溜溜的。当夜即留宿在元兴客栈。 陈琳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上好门板，关了店门，对妹子道：“早知道骆禾他这样，就不能让他耽误了我做媒人。美惠子就说过，他们骆府里的公子哥，都不咋地（不好）！” 洪寡妇平和地说：“我的事，哥你就别多想了。以后我这两个孩子怕是要舅舅养了。” 陈琳惊道：“你？妹子……你可别想不开？” 洪寡妇淡淡地说：“我想开了，还是庙里好……” 落叶松林被砍伐殆尽。骆老太爷也活到了尽头…… 伊藤的黑色轿车，幽灵般地在城里城外、山前山后转。他第一时间就知道了骆府治丧的消息。 灵堂刚布置好，伊藤即来骆府吊唁。速度之快，让骆瑞元感觉到了莫名的危险。他急忙解释：奉天来人，考察矿洞，只是走个过场。而与田山合作开矿，是要为鞍山制铁所提供矿粉原料，最终是要建成卫星工厂的。 “这倒是一种说得过去的提法！”伊藤的表情减去狐疑，微露缓和之态。转而说道：“老太爷归天，是鞍山制铁业的大事。不日将有很多官员来吊丧。考虑到抗日分子时有活动，为防万一，宪兵队要在骆府门前加派岗哨。另外，下葬后的酒席，必须到汤岗子温泉去办。” 送走伊藤，骆叶带着“寸草不爱”老道进来，说是求见主人。灵前作揖之后，老道问骆家下葬先人，尚未勘定风水宝地，要不要雇佣？骆瑞元因为被人控制，心里正不痛快，便不愿理他，交由骆禾答复。骆禾咧咧嘴问：“李道长，洪掌柜的风水宝地就是你选的，又逼人家挪。怎么还想要骆家也挪坟不成？” 老道受了骆禾的抢白，狼狈地走出骆府，回头近乎骂道：“得罪本道，天灾人祸！” 骆府外，伊藤坐在黑色轿车里，正欲驱车前往汤岗子，忽见李老道出来，心生一念，打开车门，向他招手，说道：“李道长，我觉得你可以到一个新的庙里去当住持。” “二踢脚”（双响炮仗）炸响在小城的上空，“咚——哒——”一前一后的两个响动不绝于耳，拉开了骆家大出殡的序幕。 骆府大院里，一片纷乱。因为府门口有持枪的日本宪兵站岗，古城里敢来骆家送殡的人少之又少，乡下来的吊唁者也有吓得折返了的。骆瑞元手执引魂幡，就要引队出殡。他环顾纷乱的当院，心中烦躁：自家丧礼，满目是从奉天等地来的不相干甚至不认识的官员，也有不少制铁所的日本人。看表情，莫说哀悼，这一众人等，统统是心不在焉的！还流露着阴谋的意味！ 美惠子亦没见得悲伤，只见得她在丧事中穿戴的讲究。皮毛上身上头，惹人眼目。孝衣孝帽则虚浮其上，堪堪欲坠。依照安排，她从管家骆叶手里接过一个瓦罐，是要由她抱到坟上的。她也不看罐里是啥，却去看张氏夫人手里的挎篮。金的、黄的，盛满纸钱元宝。中国的民俗她也懂一点，知道人家是主丧儿媳，是压过自己的。心中就产生醋意。她压了压貂皮帽子，再拢拢水獭围脖，将做夫人的雍容华贵的气度找补。然后抱紧了瓦罐。 “惠子，你放下那个罐子！” 看见美惠子扎眼的穿着，骆瑞元烦乱的心中更起波澜。他思想自己的耻辱、当院的纷乱，临时起意，便要支走美惠子：“我骆家的丧事被伊藤先生关心，有你的功劳……我们亲属去坟地。烦劳你带客人们去汤岗子温泉吧。替我说清楚，本来不是要到那里招待他们的。” 美惠子听出了骆瑞元把她排除在“亲属”之外的音儿。不过她不怕。她巴不得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扯下了孝帽，张罗聚拢纷杂的吊丧客，再伸手打了个请的手势说：“各位先生们，伊藤先生在汤岗子温泉等我们，我们去那里。” 骆禾听到“二踢脚”的炸响，知道叔父要走了。他万没想到叔父的“回光返照”是与他一起度过的，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叔父先前对自己的好，与最后的决绝，在他心里纠缠起来。他没有目标地忙活着，和捞忙儿的人搅在一起。帮这个挪瓦盆，帮那个抬花圈。等到出殡的队形都形成了，才发现自己这个死者的亲侄子，被故意排斥在外围，两手空空的。一定又是堂兄的意思！ 他知道不妙，对人群喊道：“不跟你们说了就当没咱该干啥干啥吗？咋非等咱不可呐？” “闭上你的嘴吧！” 是堂兄训他。 “抱着它！” 瓦罐已推进他的怀抱。他刚才见了，罐子本是美惠子抱着的。他也看见堂兄是如何对待美惠子的？把咱当啥了？他故意没咸没淡地问：“啥东西，让咱抱？” “盛麸子的……随葬吃食。”骆瑞元沉着脸答道。 “那不是老娘们该拿的东西？”骆禾的话，就等在了嘴边，却终于还是无力的。 “将就你材料知道不？” “它……” “你往后站，离‘摔老盆’远一点！刚才你碰了它……” “我……” 骆禾觉得堂兄的言行有点过头了，他咧咧嘴，觉得委屈。再一想，好歹算是弄一样，便抱紧了罐子，不再说啥。心里想，等到了山上，还真得跟老太爷好好唠扯唠扯。 时辰已到，骆青才摔了瓦盆。 一声哭也似的唢呐声过后，骆府门前可热闹了。一拨儿送葬队伍，抬着棺柩，裹挟在小轿车、黄包车、还有抬轿子的，搅在一起，都涌向了古城南门。看到这种阵仗，古城里的百姓以为，骆家真是在日本人那边得了势。一些围观的老者很是羡慕骆老太爷，说他得了儿子的济，为祖宗挣足了面子。 可一出南门，便现出了奇景，纷乱的出行者分成了黑乎乎和白茫茫的两股：黑的一股车马喧嚣，甚是显眼，顺着官道，奔南边汤岗子去了。白的一股冷冷清清，摇摇晃晃地上了西山。 骆府门前清静了。不知什么时候，日本宪兵也撤去了。 骆家的扶柩队伍缓缓向山上移动，目标是落叶松林，满足了老太爷的心愿。可叹的是，星崩的几个人，跟刚刚的大场面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时势变化之快令人感慨。 骆禾抱着瓦罐，脚底下一哧溜一滑的。他心里一阵悲戚：咱这路走得不易呀，这一哧溜，是叔父赏的；这一滑呐，是堂兄给的呀！ 一伙人默默地走完了余下的路，每个人的脚下传出了不同的踩踏残雪的“嘎吱嘎吱”声。 …… 骆禾默默地伫立于坟地中，老太爷的棺木徐徐落墓。 让他仰视得头都发晕的落叶松林不见了，只余下遍地的松毛子，还有无数个树桩子。没有多长的时间，一片松林就毁了，所幸叔父没有看到这惨状，否则他会更难受，或许死不瞑目也不好说！ 眼下没有落叶松的遮蔽，山体裸露了。崖顶上突兀的黑褐色的岩石赫然可见。骆禾把目光调向驼峰下面隐匿的一个个山洞。上有骆姓先民铸剑抗敌的，下有传说藏了大蛇的，都是老太爷津津乐道的所在，如今都隐约可见了……他觉得有必要向亡灵陈述一下，便自言自语道：“看见了吧，松林没了，山洞也遮不住了。祖宗保佑不了啥，孝子贤孙更不行……” 骆瑞元听出了骆禾的话外音，便没好气地截住，说棺木放正了，该放吃食啦，别让他老人家在阴间饿着才是正理！ “堂兄，你是真不明白咋的？老太爷不差饿着，他要的是祖上的松林、矿产和他的孙子。” “堂弟，你不要装好人了吧！你不是想占西跨院吗？可惜你错过了，没弄来炼铁的股份……” 两人的声音都变了大。 骆禾一听堂兄不留面子，也就不客气了：“当着老爷子的面咱也敢说，这骆家的西跨院咱是要定了的。不过，咱不白要，会意思意思的！” 骆瑞元眯眼一笑道：“意思意思？别说你那两个钱，刚从日本人手里挣来的吧？日本人要给我市街里的八角房，我不要；你想要占我的西跨院，我不给。虽然说是九牛一毛，这是我为人做事的原则！” “死者为大！老太爷说过的话，是应该算数的。就算咱不出钱，西跨院也是咱的！” 骆青才站在墓坑对面，听见嚷嚷，不满地看向老叔。他很奇怪老叔今天的表现，与平时是判若两人的。小心眼子不说，还蛮不讲理、一意孤行，不讲下葬，净扯别的。 “老叔……” 他有心要说上两句，却被他娘张氏打手势制止了。张氏似乎站在骆禾的一边。 骆禾看出侄儿的不满，隔墓坑说道：“青才，老叔不是胡闹。你爷爷说过，这日本人靠不得。小学堂不毁，你也不至于到奉天去念书！落叶松林不毁，你爷爷也不至于……” 骆瑞元撇嘴，不屑地道：“说什么死者为大？你真懂他老人家的意思吗？”反问罢，便不再言语了。 骆禾被一语击中要害，也不再说啥。叔父已经让他见识了人性的复杂和决绝！ 天上飘了雪花，又下雪了。骆瑞元望了望天，又望了望汤岗子的方向。雪花中，白气蒸腾的温泉那边，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压力……他转向管家，让他再往棺材上丢几个饽饽。怕老人家不满意，在棺材的四角也要扔几个。饽饽不够了，又交代刨几个冻土块代用。 “土坷垃代替饽饽？整那没用的干嘛！”骆禾在一旁又看不惯，没脸地说了一句。 骆瑞元这回无语了。他的脸色很难看，嘴角上的两道褶子不住地抽动。 骆禾接过管家递过来的饽饽，还有冻土坷垃，摆弄在手里瞅。土坷垃代替饽饽？到汤岗子吃饭？他突然觉得好笑，便笑起来。 “不准笑！肃静！”骆瑞元严厉制止。 “咚！”棺材盖上如擂鼓般响了一声，是骆禾的冻土坷垃出手了；然后是第二声——是冻得棒棒硬的饽饽；接着是第三声、四声……是抢过管家手中的饽饽、冻土坷垃，统统发射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骆禾开心地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干什么？开玩笑吗？”骆瑞元气急道。 “别管咱了，你干你孝子该干的就得了。”骆禾“连吃带喝”地说笑，还就停不下来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是填埋的声响。 骆瑞元手执引魂幡，向上提起三次，一座冻土坷垃垒成的新坟，在“咚咚咚咚”声中宣告建成。骆老太爷入土为安。 …… 雪还在下。雪花下坠，骆禾心也坠落。办个丧事，还要听日本人的，到底谁是主谁是客呀？他看不上堂兄，去什么汤岗子？ 他离开众人，溜出队伍。他做贼似的，怕别人喊他。但并没有人喊他。 他自脱去孝衣，摘了孝帽，头脑感觉清醒了。不去汤岗子，一时感觉是在为骆家争口气。再想又泄了气。咱是谁？是骆府的公子吗？那是外人说的。应该说，咱是叔父的侄子，这个比较准确！叔父对咱不错的，供吃供喝又供穿的。可也是！咱的想法就被带偏了，以为自己姓骆，就想做骆家人了。回头看，咱费劲巴拉的，都忙活些啥呀？ 他心有算计。回到西跨院，又翻箱倒柜。青灰色的绸缎长袍找出来，当年叔父花大价钱给做的，里面有皮毛。心里有事，他急急地穿在身上。 此时念及叔父的好，心里愈加了悲怆，身上却不知是暖是冷的。 摸准了这长袍里怀遗留的一摞大金票，他二次出了门去。 古城纸马店里，当年叔父给的大金票，都变成了纸活儿：纸人纸马纸元宝。他让伙计帮忙再送到坟上。 雪下大了，骆老太爷坟的周围，呈现了异景：满地落叶的松针，已被皑皑白雪覆盖。砍伐后的落叶松的那些树桩子，一个个矗立雪中，露出一截头来。看雪野里，树桩们由近而及远，左右亦无边，顺坡铺展开去。在骆禾的眼中，它们全如同墓碑样儿，虽然它们的根还在土里。 他受了这诡异景象的刺激，不顾及身上的富贵相儿的袍子，径自坐到雪地上，仰天喊道：“老太爷呀，你死得好啊！没看见你的落叶松变了墓碑啊！” 纸马店的伙计，见他奇怪的样子挺可怕，便怯怯地走了。 点燃了纸活儿，也点燃了骆禾发泄的突破口： “老太爷啊，咱也随着下人们这样叫您吧。其实您叫咱骆禾，也就是把咱划到了祖制之外。可是咱呢，也对得起您呀，一直还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样和您一起生活了。叔父啊，您可以依足了，您的诱饵足够大的呀，弄得咱像个傻狍子似的，挨打了还回来张望。不过您老真是不开面呀！左挡右挡坏了咱与馥儿的好事。事后想想咱还真是把问题想简单了。您不是不接纳咱的馥儿，您是不接纳馥儿的咱呐！再说这小日本，咱也跟您表示过，有机会就去报复他们，这爆炸也弄过两回。可堂兄是跟他们合作啊，骆家的矿石最终还是让人家运走了；砍松树也是他签的协议。您又是啥态度？其实您也该不好意思才对呀！咱……骆家的祖业在您手里败坏的差不多了……倒没舍得给咱点啥……咱会帮忙看着的，也要看您孙子的造化……” 纸活儿烧尽了，雪地上化出一大滩儿污黑的水迹。只剩下一块红褐色的掩石供在坟前。这是骆禾特意带来的。 “老太爷啊！堂兄把啥都出卖了，您却只嫌咱的骨头没有这块石头硬！趁早儿，您老人家把它带走吧，咱也不要它……” 骆禾踏着积雪前行。他绕开那一个个墓碑样儿的树桩，上了陡坡。 在传说有大蛇的那个古洞前，伫立片刻，便把那块尚带着火烤余温的掩石，投了进去。 洞里传出一阵怪异的鸣响。 （第四章第三节完全书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