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风词韵（十二）唐诗之情怀⑤

英蕊

以博大的胸怀涵摄现实苦难

——杜甫

杜甫是唐代活得最苦的一位诗人。

杜甫的诗，偶尔也有“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新鲜，有“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的天真，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远乡”的喜悦，但更多的是浓郁的苍凉，沉郁顿挫才是他的诗歌特色。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鹅儿黄似酒 对酒爱新鹅

白日放歌须纵酒 青春作伴好远乡

杜甫大半生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最后是“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显得十分寒伧。

安史之乱呈现给诗人尸横遍野，民不聊生的人生惨象，这无疑极大地刺激了诗人的忧国忧民之心。于是，诗人以博大的胸怀拥抱这片痛苦呻吟的土地，开始了他诗歌的黄金时期。

如果说，李白在狂放不羁之中完成了主体人格的高扬，从而显示出与现实的对抗，那么，杜甫则是沉潜于现实苦难之中，去咀嚼那份苦涩，去承受那份凄凉。

让我们看看他诗中的人生惨象，听听那些痛苦灵魂的呻吟：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

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

哭声直上干云霄。

——《兵车行》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

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

——《新安吏》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石壕吏》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又呈吴郎》

殿前兵马虽骁雄，

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

妇女多在官军中。

——《三绝句》

满纸的血水和眼泪，满纸的残暴和奸淫，满纸的贫困和无告，组成一幅幅血淋淋的社会画卷。这是现时的直录和控诉，称杜甫“诗吏”一点也不夸张。

但是，杜甫的诗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他将会失去做唐代最伟大诗人的资格。杜甫生命中的最后十年，他的诗歌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诗人不再对苦难作表象的叙述，而是沉潜于其中，用宽广的胸怀去拥抱，用跳动的心脏去吮吸，把它化为强烈的忧患意识，化为苍凉孤寂的人生况味。

杜甫晚年的律诗，太多展示出这种境界：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某年四月，诗人前程渺茫，泊舟江边，幽思袅袅。“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渲染出一份凄清和孤独的情境，“孤舟”是飘泊、流浪、孤苦的代名词，何况这一次是前程茫然的飘泊呢？

诗人难以入睡，无意看向船外，“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是一片雄浑阔大、旷远明静的夜景。景象的阔大显出诗人之渺小，夜景之明丽愈显出诗人之寒伧。诗人将他的整个人生放在这种空寂旷远中去掂量去反省。诗人一生，流离辗转，受尽艰辛，为的是济苍生，安社稷，政治上有所作为。

但是，其结果只能是以文章名世。不！“名岂文章著”，哪里是因为文章写得好呢？表面上的谦和渗透出骨子里的辛酸。杜甫一生也做过些芥末小官，终被排挤出来，这种人世苍凉他只是淡淡的一句“官应老病休”，这是自慰、自嘲，万般无奈。

这自然要引起诗人对人生终极命题的关注和思索：“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人这飘飘荡荡的一生象什么呢？就象天地间转徒飘零的一只沙鸥，那般渺小，那般无依无靠。这首诗将现实的苦难升华为苍凉的人生况味，形成一种苍凉沉郁的艺术境界。

杜甫以他艰辛的创作，开启了唐代诗歌史上的另一个时代：杜甫时代。

杜甫用乾坤巨眼，正视惨淡人生淋漓的鲜血，用博大的胸怀去拥抱苦难的土地，将现实苦难化为生命的血液，净化为苍凉孤寂的人生况味。

因而，他写诗的作风也不同于李白，不是一挥而就，援笔立成的才子风度，而是改罢长吟，一字不苟的学子品性：讲究锤炼，讲究格律对仗，因而，有迹可求。

后人趋之若鹜，学杜不学李，除了思想内容方面的原因外，主要是因为他的诗非由天成，全赖人力。因此，他的身后有着一大群追随者，从此，唐诗有了一块更厚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