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往小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大里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段村庄史和社会史。____题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 当街</p><p class="ql-block">二、 当街人家</p><p class="ql-block">三、 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四、 一道地堰</p><p class="ql-block">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六、 娶亲</p><p class="ql-block">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八、 流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农民的精力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以后,他们便开始了新的创业。金家庄人靠一支糖葫芦杆子,“土村庄”变成了“砖村庄”,率先过上了“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生活。每年八九月,刚犁过二遍地,至迟也只是刚种上麦子,村中的劳力纷纷外出,兵分几路向城市进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常听乡亲们说:糖葫芦生意,选果和串串的工作量极大,熬糖和蘸串的火候难掌握,运输和销售的辛苦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选果和串串通常要在夜间,卖完当天的果回来,一吃过“晚”饭,就开始挑果、剔果、洗果、串串儿,生意好的时候成夜半成通宵地熬;熬糖和制串要等到在黎明(再早就不新鲜了),熬得欠火了糖色不挂果,杆子扛起来乱流,熬得过火了就焦了,要洗锅重做,浪费了糖和果子,耽误了出摊的时间;一吃过早饭,便开始了一天的游击生活:城市的街道边、公园、学校、商场门外都是他们的好战场。迈开两条腿,守好一个点,和市侩斗嘴,讨学子欢心,向路人套近乎,和家长讲健康……栽过城管,见过老外,有时候卖完一杆子糖葫芦要坚持到上灯以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为串上一个苹果,向外国游客卖三十元开心过;为被城管追上,将杆子摔在地上尴尬过;有被人拉上车,要遣返时喊过哭过逃过;有在节日或是周末,超额完成销售小目标欢喜过;有风雪弥漫时,躲在客外的寓所想家想娘过。总之是好生意,也不是好生意。没生意了,卖不来钱,丢死人;生意来了,没日没夜,累死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吃苦耐劳的小生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来的。太恨利儿的人做不了,村中有一个小青年嫌一天三十、五十的不解馋,收了当地人家几百块钱,连夜手把手把技术教出去,谁知道没过了几天,他在那个地方的生意便没了;管不住嘴头子的人也做不了,辛苦一天,就想喝一顿大酒,遇到了老乡和说得着话的就摆一场龙门宴,辛苦大半年也落不住几个钱;说一不二的犟人做不了,说话一句一个坑,说不到一块,不是脸红,就是脖子上青筋暴突,比如在村子和家里总是以犟取胜的他;善良忠厚的人也做不了,比如父亲,父亲也南下武汉卖过糖葫芦,后来便没再去过,有顾客讨价还价,父亲从来不把自己的辛苦功夫和路费盘缠当作成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村里干不了这行当的年轻人,也都改行在外边做起了别的生意。那几年,在漫长的秋冬春季,他成了老家少有的“壮”劳力,平时照顾年近八十的老母,捎带照看孙子孙女。每年城隍庙会、大钟寺会、石婆庙会等等,他就和我父亲一块去看戏,不知道他爱好不爱好,反正从来没听他哼唱过一句。父亲是个戏迷,母亲跟着他们去了几次,多是在戏台子下走散了的,之后便不再跟着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若是谁家遇上了白事,主事人坐镇,起灶生火、外出报丧、联系掘墓、组织人抬重、下墓坑封墓门,这些都是他分内的事。那一年寒冬,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他赶到学校,站在教学楼道口等我从课堂出来。我问他:想孩子?他摇一摇,说:**没了,后天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顺手拍去衣袖头的粉笔末,赶紧把他往住室里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不说话,随着我往前走。“后天,是吧?没什么关紧事我就回去”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打破这延长的静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不再往前走,一字一顿地说:必须得回!有你一根杆儿!你不回,连一班人也凑不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好!”见他脸上阴云密布,我自然是一丝不苟。他如释重负,扭头就走,拦也拦不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闲暇里,他就和村里留守的老年人抹(ma)花子。我得空回到老家,无聊时也看他们玩,一直似懂非懂,看他们偶尔夜以继日地玩,更是不解——几张废纸片有什么玩头。那一年正月初一吃过午饭,一位受人尊重的老者来到我家,和父亲他们抹了一下午。傍晚家里来人,叫回去吃饭,他也不起身。母亲招呼他和牌友在牌桌上吃了晚饭,晚饭后又打了个通宵,第二天吃过早饭,闻声从外边又来了好几个看客。有人观战,牌桌上的人自然更有了精神。时间已近中午,母亲在灶房里,把一锅里的水就要烧开了,嗡嗡的声响中老人的几个孩子轮流来叫,但老人就是不起身;老人不起身,其他的人也不能说走,只能继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人在县里当局长的儿子来了,给大家打过招呼一一一人敬上一支烟,然后站在老人的身后不再说话。一局打完,老人把右手中的几张华子牌向外往桌上一撒,站起身也不说话就往外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等人走远了,母亲说:“就是啊。那有啥打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几张薄纸片儿,能有多大学问?”我当了一回母亲的小扫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谁知道惹着了看客中的他:啥学问?学问大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坐在桌边吃饭,听他头头是道地讲花子牌。听他讲完我不得不承认:人外有人,他比我这个教师的讲解能力强多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原来什么都有学问——花子牌都是长条型,两头有黑色和红色的椭圆点,点的多少就是牌面的大小。这样不识字的人也能来,很多老年人爱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副牌有四十八张。从小到大是:红眼、四板、斜六、疙瘩六、戏(分大小戏,是三点儿和五点)儿、七疙瘩、红八、牛(分大小牛,是八点儿和九点儿)、红十、梅十、虎和天。牛和戏分大小各两张,其它各四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仨人、四人、五人都能玩,但都是三个人拿牌,每人十六张,无底牌。四个人则每一局的头家下一局轮歇。五个人时,两个“歇家”分别随头家和底家共担输赢,二家脖儿吃重,输赢要翻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单张、对子、鞍子(相同的三张)、硬子(相同的四张)都可以出,大吃小。牛和戏特殊,一样大的戏组合称为臭戏,一大一小或者三个四个组合才是大牌。人不吃戏,戏不吃人,单个的戏和臭戏除外。牛和戏类似,但是它可以吃的任何牌,老天和戏除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鱼和摆是相生相克的组合牌。鱼是由红眼、四板和斜六组成,不吃人;摆则是由红八,梅十和老天组成,专吃鱼。相对应,还可以出双鱼,双摆;四蹄托鱼,四天套摆,四蹄托鱼,只有四个天的套摆才能吃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底家洗牌、抬牌,头家揭牌。头家手中如果有牛,戏,天和摆三种牌,超过六张就可以直接出,先占个够,就不会输了。如果没有,可以出自己觉得能闯大的牌;觉得没有能大的牌,或者不得够六张,那就只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出牌让别人吃,一种是扣牌。扣牌就是把一张牌扑在牌桌中间,就是说我的牌不行,没法出。如果其他人觉得自己的牌好,就可以依次“掀牌”;如果掀的人,最终的大牌没有够六张,就算滚了。滚一掀儿得给对手赔十尊,所以没有十足的把握一般不掀。吃牌要先贴牌,就是自己抽出对等的张数成为废牌,不能再用。如果头家扣牌,没有人去掀,这一局就和了。但只要他在场,就很少有和的时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打牌得会算账。花子按“尊”计算。够为一尊,如果够牌里有牛,有戏,每一张加一尊;一个硬子算一尊;开场鱼十尊(头家开始出,没人吃,头家出够六张叫开场驴)。如果三个人出了十六张牌,谁最后三张出的鱼大了,叫尽手驴,也算十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够牌,出到了八张,算两尊。几张牌叫门子,八门子二,九门子三,十门子四。一个人达到或超过十一张叫“刺”,就是说这时候其它二人手里的牌都不得够了;十一张算七尊,十二张九尊,十三张十一,十四张十三,十五张十五,十六张满牌十七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还有三种大牌。一种是震牌,一天、两虎、三牛为软震,算十四尊;一天、三虎、对牛为硬震,算十三尊。第二种是红十对,如果一对红十大了,算十尊。第三种叫孤梅子,等待天和虎的牌出完,单张梅子十大了,就叫孤梅子了,孤一个梅子要算十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花子牌比扑克、麻将复杂。不过也有一些经验,比如挨家可以掀对子,隔家可以掀单,但只一圈(掀了往往过不到你这里);单张天打对子,一对天打单子;拱五张不输二家等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但牌要是兴了,这一切都不拘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饭完,讲完。我决定趁热打铁,邀他和一个自家的叔叔开打,谁知道一下午下来竟不能完全赢他们一次。合上牌,他坐在对面看着我,末了,头歪向一边,讪讪说道:“我看你啊,也只是会教个学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笑着怼他:“就是还不知道能教好不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行当不学也中。不过,只要肯用心,干啥都一样!”他却不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扑克牌是舶来品,花牌上印的是西方一些国王的头像,也可以拿来掀华子。虽然都是一张纸片,却最能偷走一个人的岁月,有人研究说:在一副扑克牌里,大王是太阳,小王是月亮,四种花色的点数加上小王的一点是一年365天,再加上大王的一点则是闰年的366天。除去大小王,剩余的牌数代表一年有五十二周;红桃、方片、黑桃、梅花四种花色分别代表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一种花色,十三张牌代表一个季度中有十三周。一副扑克牌,就是一年一年的好时光,你游戏它一时,它游戏你一时;你游戏它一世,它游戏你一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个人生来大约总有一段迷恋打牌的时候吧,因为那种一坐道场上,过光如飞,快到不知不觉的感觉,确实可以疗却:百无聊赖的苦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一年又一年,村庄的留守者越来越少,他们当中也有一些不屑于打扑克、掀华子的。在漫长的冬闲里,他就常常组织不起一个牌场,除了过年或是有人家回村过事的时候。但就是不经常操练,人们也普遍认为:他依然是村子里花子掀的最好的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花子掀得好,村子里却流传着他的一件嗅事:村里有人家娶媳妇,几个从城里回来的同龄人拉他入了场。那天他手气背得很:闯的都不大,掀的都挨滚,最终也没有抹成一牌。看看太阳要落山,别人急着返城,就等他开口了。最后一回,上下两家都成了,谁知他也跟着叫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咋也成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咋不能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摊开一算,那两个人不干了:老来家儿,你咋能去用贴那牌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你咋成赖毛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赖!咋!我专门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每有人说到这里,村里有的人说他老娘婆也能把脐带剪了,也有的人说那几个人轻易不回来,回来了还不该给他扶扶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