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印大爷——故里人物志（40）

肖泰

锡印大爷是纸扎匠。

在农村手艺人当中，纸扎匠有着独特而重要的地位。说它独特，是因为只有锡印大伯与二洪爷才会；说它重要，是因为谁到末了都免不了一死，而纸扎匠就是为死者服务的。所以，每当村里死了人，管事的交办的第一桩差事，就是去请锡印大伯他俩。人死后三天出殡，纸扎匠也得忙活三天。我那时小，好奇心重，觉得他们的手艺有几分神秘，所以一有死人的事，我就粘在他二位身边，不错眼珠儿地一瞅就是三天。

他们扎制的, 主要有“三大件”。

第一件，是“纸鼓肚”。我不知它在传统礼仪里应该叫什么名字，反正村里人都这么叫。它的做法，是按死者的岁数，将纸剪成长条，用打制纸钱的“烙子” 打出钱眼，纸条的末端，按照死者的性别分别剪成凹状或凸状。据说它代表着死者的灵魂，把它挂在死者家的门口，“送路” 时装入纸马车，一并烧掉；第二件是幡。幡是引领死者灵魂用的，送葬时由孝子举着。这打幡可是大有讲究。因为按照祖传的规矩，只有打幡的人才能继承家业，因此，许多家庭的纠纷都是由争夺打幡的权力而来；第三件，工艺最复杂，就是扎制纸人、纸马和纸车。先用高粱杆扎出车马的骨架，然后再用纸糊上去，就成了生动的车或马。这其中，最关键的工序就是扎制车马的骨架。因为骨架都不是直线型的，所以这些高梁杆都要用灯火烤出各种各样的弯状，然后，再组装成骨架。这是件细致而难度很大的活儿，做的时候，二人都显得聚精会神，尤其是烤那些“弯”的时候，谁都不说话，他们一边烤，一边用嘴轻轻的吹。因为稍不留神，火候掌握不好，就会将杆烧断，造成前功尽弃。

这纸车纸马，是死者的灵魂乘坐的，所以，里面有装满了纸钱的“钱柜”、防身用的打狗棒之类的物品。里面还有童男童女，负责照顾死者的生活起居。童男童女也有名字，以便死者使唤起来方便，一般称为“路通” 和“常在”， 但有时二洪爷与人开玩笑，将对方的名字分拆开来写上去，比如”胜”写成”月生”,”锡”写成”金易”,事后，让村里人们当笑话说好长时间。

按照家族的辈份, 二洪爷和锡印大伯是叔侄关系, 锡印大伯要叫二洪爷为叔。二人年纪相仿，长相却差得很多。锡印大伯本来长得瘦，身子长得象根高粱杆儿，牙又掉得早，腮帮子凹进去不少，一张脸越发地成了狭长的一条.笑的时候,嘴一抿,蔫不透风的乐了；二洪爷则不然，面阔耳肥，身材高大。由于患有哮喘，说话时语速很慢，时有停顿，给人一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特别是大笑的时候，往往是节奏分明的“哈，哈，哈！”笑完之后，要缓一大会儿的气，半晌不说话，只听得嗓子里咕哒咕哒的，像在拉风箱。

二人的性格也不同。锡印大伯不大爱说，沉默寡言，常常是二洪爷在那里滔滔不绝，他却只是抿着嘴乐，间或才插上那么点睛的一句半句,就像说相声的捧哏。二洪爷就不同了。虽然看上去一副说话很吃力的样子，实际上很健谈。他年轻时说过书，走过江湖，经多见广，说话也幽默逗乐儿，有板有眼，绘声绘色，挺平常的一件事，到了他口中，就变得妙趣横生。就说这“三大件” 吧。他打比方说：“看见眼下那些闺女小子们了吗？搞对象都得要三大件（手表、缝纫机和自行车），这死人的三大件，得跟我要。我就是他们的后勤部长。”锡印大爷也一本正经地来一句:”李部长你好。”众人都笑，他不笑，一本正经地说：“乐什么？二洪叔说得没错，死人上路，坐的车，用的盘缠，哪一件不冲俺俩要？连谁伺候他，都得俺俩说了算！”

其实，想想他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他们所扎制的这些东西，几乎都属于死者生前用过的生活用品，死后带到阴间也要使用的，甚至他们生前受穷，从没享用过的，死后也要用这些纸扎品奢侈一回，风光一回。这些东西，都要经过他俩的手来完成。因此，称他们为死者的“后勤部长”，倒也有几分贴切。

有一次，二洪爷正说得兴高彩烈的时候, 锡印大伯说了一句：“人家死了，都往咱这儿来领东西，可咱死了，往谁那儿领东西去呢？”二洪爷的兴致仍然不减：“那是你我操的心吗？咱死了，拿块破席头一卷，让狗拉出去拉倒呗！”说到这里，锡印大爷的脸色却凝重起来，半晌不说话。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道：“唉！还不是活人眼目的事！”

最后这句话，说得倒是实情。他们干了一辈子的纸扎活儿，说到底，不过是“活人眼目的事”，除了安慰一下活着的人，对死者，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也许，真的应了锡印大伯那句话，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二位死后用的那些纸扎品到底是从哪儿“领来” 的。因为他们死后，村里再也没有会这门手艺的人了。不过，他们可以宽慰的是，现在市场上不乏出售丧葬用品的商店；而且，随着时代的发展，那些葬品已不单单是些马车之类，而是改成了小轿车、彩电、冰箱之类的高档“消费品”。据说，还有用“小蜜” 来陪葬的。是呵，活人高消费了，死人不得也享受享受？——虽然都是纸糊的“活人眼目” 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