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的生命体验 （ 下 ）

陆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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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 ） 南玲北梅 各有所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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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边一堆是梅娘 , 右边一堆是张爱玲，交错着看, 犹如泛舟在杭州西湖的 “ 双峰插云 ” 景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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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着，是对生命的体验。生命，太神秘了。它可以幻化出多重多样的景象。人生，统统是专场演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的经历。这个世界活着的人，不论主动或被动，都在体验着生命。这种种体验，完全是𠆤体感受，好与坏，对与错，没有标准，毋庸外人來褒贬。

我在说梅娘的生命体验，躲不过，也得说说张爱玲。所谓 “ 南玲北梅 ”嘛。

但是，说张爱玲，我十分犹豫 。我这个文学门外汉，虽然花大功夫恶补了很久，真说她，心里还是不托底。我觉得，张爱玲的人生，同梅娘相比，相似的地方很多，可以说是天作巧合；不同的地方也很多，可以说是鲜明对照。

先说相似之处：

1，她们都是1920年出生。《 梅娘文集》的“ 梅娘年表”说，梅娘出生於1916年。但是，官方档案记载都是1920年。我看到的文章中，梅娘都称自己生於1920年年末，属猴。

2，她们都出身於富贵之门。

3， 她们都具文学天赋，在中学就发表初創作品。1931年张爱玲中学就读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在这里，受到她语文老师汪宏声的识赏和推荐，在学校《凤藻》年刊上发表《不幸的她》等小说。1934年梅娘考入吉林女子师范高中部，碰到她受益终生的恩师：孙晓野。在孙晓野等推荐下，1936年出版了《小姐集》。

4，她们都在抗日时期的沦陷区，进行高峰期文学创作。张爱玲在上海；梅娘在北平。同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她们完成了本人最具代表意义的文学作品。梅娘的《鱼》《蚌》《蟹》；张爱玲的《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白玫瑰》，都集中在短短几年间完成。

让人称奇的巧合是：张爱玲的《封锁》和梅娘的《侨民》都是她们各自的名篇，其故事场景都发生在交通车厢里的短暂片刻。

5，她们都在上世纪的五、六、七十年代，遇到人生中的最低谷。梅娘是回到新中国，受到一次次政治运动的清查；张爱玲是跑到美国，遇到生存危机，出版不顺，工作不稳，经济拮据，四处漂零，生活艰辛。

6，她们都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经济好转，走向平顺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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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 （张煐 ）1920一1995。

上海的张爱玲足跡地图

上海张爱玲出生故居。

张爱玲就读的圣玛利亚女校。

张爱玲的代表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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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张爱玲同梅娘人生中，有几个重要的不同之处：

1，张爱玲祖上显赫，她的祖母是晚清名臣李鸿章的女儿，祖父是晚清名臣张佩纶。她的父亲张廷重却是𠆤富二代，是没落的封建残余。他吸毒嫖娼，恶习重重，遗少脾气不小，生计能力全无，只靠吃家底老本为生。母亲同父亲闹翻，出国留学，最后离婚。十七岁那年，有一次在后母的挑唆下，父亲将她毒打，并将她关在一间空房子里几个月。她又得了痢疾，差点死掉。她逃离后, 不再同父亲见面。有一《张爱玲传》说： “ 这种环境，没有春天，没有阳光，没有热情，没有朝气蓬勃的生活气息。” 因此，少年时代的张爱玲，“ 给人感觉是：不说话，懒惰，不交朋友，不活动，精神长期萎靡不振。”

相反，梅娘的父亲孙志远，祖上务农，小时候跟家人闯关东，白手起家，开工厂，搞投资，积极进取，还奇迹般地进入东北政商两界的高层。他是生气勃勃的新兴民族资本家的代表。梅娘虽然幼年失母，父亲对她加陪疼爱，悉心培养。梅娘从小能干，九一八事变后，她父亲带全家到大连、青岛、济南一带搞政治活动，十几岁的梅娘竟然挑起管家的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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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的祖父张佩伦，祖母李鞠耦

这是张爱玲晚年著作《对照记》中，有她父母亲在一起的照片。那时，她母亲尚未离家出国。

张爱玲母亲黄素琼，1957年在英国伦敦病危，张爱玲身在美国，生活窘迫，无力前往探望。母亲死后 , 给她寄来一只装满古董的箱子。《张爱玲在美国》书中说： “ 箱子运到彼得堡（她和丈夫赖雅暂居的文学创作营），夫妇俩称之为‘宝藏’，在他们经济捉襟见肘之际,无异是发了横财。这些古董后来逐个变卖以补贴他们收入之不足。” 张爱玲文中写的“母亲故后遗物中有我父亲的一张照片”，应该就是放在这个古董箱子里。显然，这张照片是她母亲特意留给她的。母亲同丈夫离婚后，这是留下唯一的牵念。张爱玲将值钱的古董全部变卖，却把这张照片丢失了。

她父亲在照片后写的诗，应该是1924年直奉战争之际，黄素琼出国，两人尚未离婚。张爱玲说，记得诗的第二、四句，第一句“金甲鸣 ”恐怕不入韻。其实，此诗用的是平水韵的“ 八庚”， “ 鸣” 是入韵的。她猜的第三句就完全离谱了。我突发兴致，将其补全，不管是不是同她父亲写的一样，也算替张爱玲尽了一点心吧。诗曰：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下鼓鼙声。书生提笔成何用，两字平安报与卿。

美国新罕布什尔州的彼得堡，麦克道威尔文艺营。张爱玲同她第二任丈夫就是在这里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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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政治倾向上的不同：

梅娘在日本读了不少马列书藉，追求进步，相信共产党的理论。随后，她从台湾回大陆投奔革命，吃了不少苦头。

张爱玲不关心政治，她的思想倾向不明朗。她的第一任丈夫胡兰成，是汪精卫伪政府的宣传次长，张爱玲不忌讳他的政治面目，同他结婚。胡兰成被国民党政府通缉出逃，她去看望他。解放后头两年，她在国内写的小说《十八春》和《小艾》，符合当时共产党文化要求；52年到香港，写了《秧歌》和《赤地之恋》，反对共产党政策。1955年到美国，第二任丈夫赖雅是进步作家，思想左倾，是共产主义的忠实信徒（没有入党）。张爱玲曾计划写关于张学良的《少帅》，据说就是赖雅的主意，因为赖雅认为，张学良西安事变中抓了蒋介石，是英雄行为。

张爱玲和胡兰成。

张爱玲和赖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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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文学流派的不同：

梅娘有意加入五四以后进步的左翼文学流派。她相信，社会的落后现象需要改变。她的小说《鱼》《蚌》《蟹》，主题都是促使妇女的觉悟和进步。所以，最近上海王小慧艺术中心举办的《与大师对话 梅娘专集》的名字为：一部中国近代妇女史。

张爱玲的文学流派是“ 鸳鸯蝴蝶派”。她最喜爱的文学家是：张恨水。她将自己志在打开文学大门的首批小说《沉香屑 第一炉香》、《沉香屑 第二炉香》就精心设计，投稿到周瘦鹃主办的鸳派重镇杂志《紫罗兰》上。她说，她不会将社会现象强行分成黑白对立的“ 进步”和“落后”。她的做法是，冷屑地观察真实的人世间，揭示人性中永恒存在的劣根。她写的男女主人公多是精致的利已主义者，所谓爱情，也不外是互相算计，互相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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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恨水（张心远）1895一1967，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他将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同西洋新派小说 的技法融合，写的小说深受大众喜爱。他怀爱国之心，也写了一些抗战题材的作品。张爱玲在张恨水的基础上，作了更进一步的創新发展，留下了一些不同凡响的佳作。

张恨水也是毛泽东最喜爱的作家之一。毛泽东曾经五次接见张恨水。1945年在重庆时，竟然特别提出要与张恨水单独交谈。毛泽东很欣赏张恨水写旧诗词的功底。张恨水在与毛泽东交谈中，讲到他夫人写的一首诗：“ 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购荤鲜。一篮红翠休嫌薄，此是文章万字钱。”我觉得写得太好了，情真意切，深深体会那年月，文人要卖文养家有多不容易啊。

张爱玲对人生是悲观，她的文学主张是“ 临摹” 和 “ 屈服”，而不是“ 改变”和“进步”。她说过，“ 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沒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时，是比战争，比革命时更朴素，也更放恣。”

上次我们说过，张中行看了梅娘早期作品时，感叹说：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会有这么深厚的悲天悯人之怀。我觉得，也可以套一句相似的话，评价张爱玲的早年小说：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会有这么冷屑的看穿世情之眼。

其实，五四左翼文学家们主张变革旧社会，推动社会进步的理想，确实了不起；而像张爱玲那样，用文学手法来揭示出千古不易的人类本性，也是难能可贵的功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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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是向前看，还是向后看？张爱玲和梅娘，也存在重大的区别。

梅娘是与时俱进，积极向前看。在文学创作之外，还写了很多科学技术的推广文章和电影剧本。她在1979年就曾报道、推广使用风能和太阳能。她对科学的认识，也很有见地。

张爱玲的做法是向后看，将大把时间放在整理国故上。她同胡适一样，高度评价清末写上海妓女的小说《海上花列传》。她用20年的功夫，将原来吴语对白的《海上花列传》尽数译成国语，分为《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两本。

张爱玲对《红楼梦》更为心仪，她花十年时间，写成《红楼梦魇》一书。我国红学大家周汝昌专门写了《定是红楼梦中人》，对张爱玲书中观点有概括，有赞赏，也有批评，有质疑。

梅娘与时俱进，普及科学知识，很了不起；张爱玲潜心整理中国文学遗产，给后人留下宝贵研究资料，功不可没。

张爱玲用了20年翻译的《海上花列传》。

张爱玲花十年心血写的《红楼梦魇》。

　　周汝昌，1918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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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工作责任、伦常人情、生活自理能力上的不同。

我在前面讲过，梅娘在《中国农业电影制片厂》工作时，工作责任心很强，工作做出成绩；她讲友情，愿意不要稿费，翻译《玉米地里的作家 赵树理评传》；她自强不息，将九平方米的生活空间，收拾得紧凑有条。

张爱玲对自己写作之外的工作，很不上心。在她生计困顿之时，朋友托关系，好不容易在伯克利加大帮她谋得一份工作：诠释、整理中国的文革词汇。她托辞说，当时中国“ 词荒”，没有什么可做的，每天下午二点才上班，上到七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跟领导、同事不往来，连照面都不打。任务完成不了，最后，只好辞职走人。

张爱玲对世上人情世事，看得超常透彻，但在自己待人处事的实际操作时，却是令人跌破眼镜。她有𠆤最好的大学同学、闺密，叫炎樱。炎樱是唯一的出席张爱玲两次婚礼的人。到晚年，张爱玲住加州，炎樱在纽约，两人断绝交往。苏青，是被张爱玲少有地称赞有文才的作家；她的好多作品在苏青办的杂志上发表；胡兰成也是通过苏青才认识的。没太长时间，俩人就闹掰了。张爱玲唯一的亲弟弟在上海，弟弟多次给她写信，她不回。晚年，张爱玲由于台湾方面稿酬，经济大有改观。弟弟生活困难，没钱结婚，写信求助，她婉然决然回绝。张爱玲接受了母亲的全部遗产，在她临终遗嘱上，全部财产（据说，有30万美元）宁给外人，一分钱都不给弟弟。

张爱玲晚年不缺钱，生活却过得极为寒酸。她不与任何人交往，自己一个人租房住，家徒四壁，与世隔绝。有段时间，说是有跳蚤，20天就要搬一次家。临终，她死在住所一个星期，都无人知道。留遗嘱，把骨灰撒山地，谁知道，加州法律不能在陆地上撒骨灰，只能撒到海里。偏偏，张爱玲以前说过，她晕船，最讨厌海。你看！你看！

我说这么多，不是嫌弃张爱玲。只是想说明：人家张爱玲是天才，不能够以常理度量她。其实，张爱玲临终前这么看得穿，做好自己的后事安排，然后一𠆤人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我是非常地敬佩，在人生的最后一关，她能做到这等冷静、这等安祥！这是真正的得道归化啊！

只是，我也明白了。对张爱玲的作品，我愿意在专家们的讲解下，悉心欣赏、领会其中的妙处。但对她的为人，我只有远眺，只有仰望，学是学不了的。

而回过头来 , 再看梅娘。她是世间人，以负责任的态度，积极入世，融汇社会，善良待人，我是可以学的。虽然，我做不到她那样好，我总能以这样的榜样，磨砺自己的心性，一点一点地进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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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克利加州大学分校。

张爱玲生前最后一张照片。照片目的是领取台湾《联合报》颁发给她的 “ 终身成就奖 ”。举着金日成去世的报纸，是表示：现时我确实还活着呢。

张爱玲同炎樱。

苏青 （ 冯和仪）1914－－1982。

张子静 （1921—- 1997)张爱玲的弟弟。他写过一本书《我的姐姐张爱玲》。

张子静书中记载，张爱玲给他的回信。

张爱玲临终时的家。

张爱玲的骨灰盒。

张爱玲的骨灰撒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