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19）：《海棠劫（下）》

梦

李茂钟口述 金笔尖执笔 　　李家大院位于夏家沟的中部。金宝河由南向北从大院前蜿蜒流过，在邻近的太和乡境内流进南充西河，最后汇入了嘉陵江。丘陵地带的山都不高，从村头到后山，小朋友们只需要一两个冲刺就可以登达山顶。 站在马山垭山口上，几乎可以对整条夏家沟一览无余。若是临近中午时分，四下里炊烟袅绕，米饭飘香，你会觉得误入了仙境一般。 （夏家沟境内著名的三峰山） 　对面的三峰山虽不是特别高大，但它的曲线却是那么妩媚柔和。就象一个轻柔漫舞的梦，抚慰着心事感伤的年华。 金宝河河面不宽，河床不深，流量也不太大，却是一条养育沿岸村庄的母亲河。河水清幽见底，凉风吹起的微微碧波，带给人一种慷慨大方又细腻的温存，让你直想纵身跳下，然后在里面毫无顾忌地放肆一番。 表妹桂芬对这一切都太熟悉不过了。她喜欢并爱护这里的一切，就象喜欢爱护自己的秀发和花衣裳一样。 每次放假回去，她总是先一步到我家了。名义上是来看姑父姑妈，实则谁都心知肚明。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笃定和热烈，有时就象一团火焰，随时都可能把人融化。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故着镇静而言其他，或说要教她珠算，以期转移话题。可是让我没料到的是，她的算盘打得比我还好。 于是我就尽量选择与多个同龄人在一起玩，并跟在场的其他女孩多说话。桂芬表妹虽然只在一边微微地笑，但那种特有的不快还是掩藏不住的。别的女孩也看得很明白，她已经把我当成是她的人了。（夏家沟自然风光） 　　作为经常走动的表亲，我也在常到舅家去玩。其实不去也做不到，大人们会催着我去。去到她们家，大舅妈和大舅完全就把我当成了女婿看待了。再加上又是亲戚，从小就喜欢我，简直比亲生儿子还得宠。桂芬表妹更是欣喜在心，巴不得她妈妈把所有好吃的都弄出来招待我。 双方家长和邻里都认为这是一桩美好的姻缘，眼里充满了由衷的祝福。表面上，桂芬表妹让她的闺蜜们感到羡慕，而来自我这边的冷淡和有意保持的距离，却让她暗自神伤。 暑期她来我家玩时，便壮着胆子要帮我洗衣服。我没让她洗，而是自己很快就给洗了。我表面上装着很轻松，装着不想辛苦表妹的样子，实际上她那种难以掩饰的失落感，我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出来。　　然而，她并不死心，又变着法子向我要毛主席像章，要我的个人照片，我都没答应。我能想象出她的委屈，我似乎也隐约看到她脸上有划过的泪痕，但同样年少的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因为我已有了不敢明言的女友，我不能伤害我这位热情和善良的表妹，所以必须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和晓芳，自小就在一起读书，且相互倾慕。从七宝寺初中到南充高中，也不知道暗中相互递了多少纸条。这种被压抑在暗地里的情感，每时每刻都在灵魂深处产生着共鸣。 后来文革开始了，我在高二就成了回乡知青。时代的浪潮冲散了尚未振翅的鸳鸯，我和晓芳的恋情就这样遗憾地没了结果……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学业和初恋都是我难以割舍的生命。 当了回乡知青以后，初恋死在了时代的车轮下，学业虽已气若游丝，却在隔三差五的代课之行里苟延着残喘，让我始终没能放下。 既然已经回乡了，媒妁之言日紧，但我却始终幻想着某一天重返校园。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读书情结，让我在离开校园之后，反而对书本更加爱不释手。 　而今年过七旬，我已无可讳言。说实话，我那时对表妹并非没有好感，只是我对学业太执著了，太想进入我心中的“哈工大”深造了。尽管的确看不到路在何方，但我无论如何都不愿就此放弃。因为这是我的生命。 可能读者朋友会问：读书恋爱，不耽误学业？我和晓芳是频道相同之人，做事从来一码归一码。我们的信（纸条）主要交流学习方法与考试成绩，互相鼓励。 相处时也不过分亲昵、越界与痴迷。只把未来的结合作为一种期许。“不上好大学，一切皆为空。”爱情的力量真的很大，从初中到高中我们非但没因恋爱成绩下滑，还是一直保持了优秀的成绩。所以我要上“哈工大”的目标并非狂言妄语。那时我们南高每届上清北的同学都不少于十个，学校号称红色工程师的摇篮。 就在我休学回乡之后不久的一天，我的大舅妈、二姨妈带着表妹来我家。我当然清楚她们此行的目的，我想表妹也是很明白的。在大人们看来，成与不成，应该就在此次之行之中了。 很明显，双方的父母都有意促成我们的婚事，晚饭后甚至特意安排我与表妹在楼上房间里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楼上那房间，大约十多平米，有两个大木櫃子。一个与床成垂直安放在一个屋角里，另一个櫃子在床的对面，它的两边分别放有一个竹制书架上面是我的书籍和一个带箱架的木箱里面存着我的衣物。一条长木櫈放在靠床的櫃子前面，屋子四壁墙面是我用废报纸满糊过后，外面又糊了一层白纸。 屋内还有两幅画：一面是“毛主席去安源”，一幅是“刘长瑜扮演《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剧照。”屋顶上盖有连成一遍的六匹亮瓦（在当时算够奢侈了），父亲说让我看书时有足够的光亮。这是我的卧室兼学习用房，櫃子就当我的书桌了，看起来比较简陋但还算温馨。 表妹上楼后我请她坐在长木櫈上，我之前就已坐在床沿上了。凭借昏暗的煤油灯光（那时候乡下没有电），显然我看得见表妹那张潮红的脸和她那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她坐下来后把披肩长发轻轻地捋了捋，一股成熟少女的芳香漂了过来。 我们无边际聊了一些农村、学校的话题，还猜了一些迷语……她挨我坐得越来越近，我甚至听到了她激烈的的心跳。从她那含情脉脉的眼睛和肢体语言，都表达出她马上就想与我成就终身愿望。 而我却狠心地拒绝了她，辜负了一个真心爱我的女孩。（刘长瑜饰铁梅剧照） 　第二天一早，表妹与舅妈早早地离开了我们家回到严家沟。大舅见表妹泪流满面的，当得知一切实情时，一向喜欢我爱我的他气得失态了。竟然破口大骂：“他丙戍儿（我的乳名）在俏啥子？五女子桂秀他们说年龄大了点，就算了。他去南充读了点书又有啥了不起？我家六妹那点配不上他？我们都没嫌他家穷，他那山高沟深，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这是后来二舅妈告诉我的）打那以后，我爸妈和大舅他们有四、五年没有往来。 自尊受损，气愤和伤心之下，表妹想到了终身不嫁，削发为尼。 少年时期的梦想啊，一旦遭遇了岁月的狰狞，就意味着要用牺牲去培育。我的表妹，不幸被迫为此作出了牺牲，而且牺牲的是她的一生。 此后不久，对我失望透顶的表妹在五表姐的撮合下，远嫁到了四川南端的米易县，与一位比她大近十岁的Ⅹ中学的体育老师成了家。好在这位妹夫对表妹还是很上心，他凭着家兄的关系，把表妹弄去当地的弯丘镇粮站工作，吃上了让人羡慕的公家饭。听到这样的消息，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当年粮站工作照片） 　谁知好景不长，她们在生育了一个女儿之后，表妹却发现丈夫婚内出轨的事情。性格外柔内刚的表妹，怎么容得下这种侮辱、委屈和打击，她断然选择了离婚。　　离婚之后，表妹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日子。由于单亲妈妈忙于工作，无暇看管孩子。当时弯丘镇还没有幼儿园，我的这个乖巧的小侄女儿，只有自己到镇上自由的玩耍。天有不测风云，一天由于走路不小心，跌落进了熬柏油铺公路的沥青锅里。虽经全力救治，保住了小命，但乖巧的脸蛋的左侧被滚烫沥青烫得面目全非，其左手烫的导致终身残疾。 写到这里，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可怜我那小侄女啊，你才来到世上几年，怎么就受了这么大的苦难，遭受了如此大的厄运啊！（那时人工铺设沥青路） 　　当下，我似乎穿越时空，仿佛看到了当年内心在流血的表妹，拖着踉跄的步履，像鲁迅笔下祥林嫂的模样。好心痛，好可怜呀，孩子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哦！在这极度的痛苦时刻，万念俱灰的表妹第二次想到了“出家”，可带着孩子又怎么能行哦？！ 后来经过众多亲朋的安抚和开导，心情才渐渐的平静了，重新振作起来。 迫于生计，经人介绍，带着残疾的女儿嫁给了在攀钢工作的一位姓胥的钳工。 人的一生，总会留下太多的遗憾。我的表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最终与我结为夫妻。在她的理念之中，这一大遗憾都因拜我所赐，包括她后来所遭遇的一切变故。面对一个苦恋了我四年之久的女人，我除了抱憾终生，似乎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自从女儿残疾之后，意气消沉的表妹开始在灵魂上皈依佛门。可是这位胥姓的表妹夫性格暴躁，不仅反对她的信仰，甚至几度把她的观音及供佛台都给砸了。表妹选择了隐忍，开朗的她渐渐变得沉默少言，郁郁寡欢。只在为了那个可怜的残疾女儿，维系着一个看似完整的家。然而，这时表妹虽然看淡了一切，却没有忘记当初她对我的那份情感。 （西昌泸山光福寺内照片） 　　到1987年春天，她带着女儿到西昌来我家探亲了。那是我刚从南充七宝寺中学迁来西昌五中任教的次年，也是我和表妹别后20年的首次见面。 我们全家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多年未见的表亲。由于那段看似水到渠成却最终失之交臂的婚缘，我看得出她这么多年还是未能释怀，只是碍于家人在场无法启齿。 直到一周后她们回到攀枝花，竟给我寄来了一封几千字的长信。虽然早在谈朋友时，我就将我与表妹那段未成的姻缘告诉过我的妻子，而她本来也是个热情大度之人。但是对于表妹这封长信，我还是没敢告诉她。 因为在这封信里，表妹几乎把她对我所有的爱恋和埋怨全都写在了纸上。她在信的末尾竟然这样写道：“今给表兄写第一封这样的长信，也是最后一封信。说出来心里痛快些，我现在感到轻松多了。也不知道有多少错字与白（别）字。请表兄看过之后，（把它）烧在干净的地方，这样对我也是一种尊重。” （表妹长信信封） 　　在这封信里错别字的确很多，但她的表达却很清楚明白，她的感情和怅怨都很直截了当。我能真切地体会到，她还是那么一往情深。 对她而言，这场持续了四年，记挂了一生的青春苦恋是神圣而纯洁的，所以不能随便把信扔掉，必须找个干净的地方作为归宿。 对我而言，这封长信已有了千斤之重，因此收藏保留至今。 那年，我发妻病故，心情极度郁闷。表妹邀请我去攀钢散散心。于是我在暑期里去了攀枝花——这座中国最年轻的重工业城市。　　那年桂芬表妹刚满50岁，她的丈夫虽然性格暴躁，但还算是个好客之人。他们两人没有再生育儿女，带着一子一女组成了一个四口之家。 攀枝花市原名渡口市，处在金沙江和雅砻江交汇的河谷地带，是名副其实的万里长江第一城。这里全年降雨不多，日照时间长，几乎没有冬天。一眼望去，万里晴空，到处鲜花繁盛，瓜果飘香。果然是个怡养散心的好地方。（钢城攀枝花夜景） 　我在表妹家住了一个多月，她几乎把之前想对我说的话全都对我说了，比上回那封长信还要有份量得多。 女人似乎天生就善言谈，这跟文化程度没什么关系。特别是那种在心里埋藏已久的话题，那种一辈子的情愫和怨言，一旦开吐，那就是大江奔流。 从攀枝花回到西昌，已是开学季节。幸而有繁忙的教学任务，不然，那满心的沉重都不知如何才能消散。　　　　　 最近，我这个年近耄耋的男人，意外迷上了一首年轻人的歌曲，它的名字叫《天际》。那唯美的歌声里带着一份哀伤与心灵深处的痛： 不知道为什么， 让我遇见了你，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不知道为什么， 让我爱上了你， 在那个错误的时间世界里！ ………… 掩饰不住的委屈， 只为了那一声我爱你。 在无尽的夜空看星星， 猜一猜哪一个是你， 猜到了你要对我眨眼睛。 想要把你拥入怀里， 你却变成了流星， 消失在这茫茫的天际。（我喜欢这首老歌） 　　不知怎地，这曲子于我来说，仿佛是表妹在歌唱。让我每听一次，对她的愧疚就会增加几分，竟不能自拔。在此赋小诗一首：　　　 桃花不再笑春风， 海棠依旧哀怨浓。 一生情债谁得似？ 诗人咏叹古今同。（部分图片来自网络，侵权即删） 2024.7.9.写于广东中山市 2024.7.10.发稿于四川西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