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踏雪寻梅

渡

某年某月某日，汉山脚下。一个姓丁的鳏夫，病危，药石罔效，水米己绝，生无望，死却无期，己然半月余。日间幸有乡邻照看，此事一时在乡里盛传，后被山寺里的主持所知，乃前往探视。

即至，见丁氏，人黝黑，其眼窝塌陷，身上皮包瘦骨，人却清醒，时有思虑状，又附叹息声。主持遂问之：“人生一世，死生相依，生此死彼，生彼死此，盖造化轮回常识，汝何以执念太多，放不下”？

丁氏对曰：“师父，我一生向善，本性也。想我年幼，便失父母之抚养，叔伯不问，由姨母遍尝苦难一手带大。即成年，幸得遇良人，两人也算恩爱，却不意她仅予我一年美满，便早早舍我独去，我伤心摧肝，隐痛抑悲，再后谋生持家，不敢稍懈一日。而今病重卧床，想我终其一生，一事无成，子嗣不继，身疲心累，得非所愿，所遇皆苦比黄莲，终不为世间人所盼，何也”？

丁氏视其良久，并无一言，轻叹一声，劝退身旁几个乡邻，自囊中探取铜镜一枚，嘱丁氏：“只可观看，不许多言”。

丁氏依言向镜里看去，只见镜中白云悠扬，半隐了青山，而青山脚下，是一处江南的鱼米之乡。共间湖泊纵横，鱼虾良多，陆有良田美竹桑林之属。在塘边一隅的一个庭院里，培植着一大片的嘉木奇卉。丁氏见此中景致分外眼熟，而房舍内的居家摆设更是熟稔无比，仿佛就是自己曾经的居留之所，心中不觉暗自狐疑与称奇。此时又见一对夫妻在其间操持着日常生活。那女的清声便体，秀外而慧中，举止娴雅。男的虽一袭布衣，却也仪容丰美，温良谦恭。但见两人时而莞尔低眉有笑，时而执手相牵细语。或在日间聚而商议，然后一块去田间劳作，又或在月下围坐院中石桌，皓月空明，清茶二盏，细话家常。其间相处，皆笑语熙熙，那份和睦与亲昵，看得丁氏心神飞扬，心痴而意软。但见云来云去，春山可望，花开花又谢，又见寒山远火，明灭天南，雪落雪又融。丁氏正看得入神，不料空中一声惊雷，再又看时，但见白云下，夕阳中，青山旁，一并伫立着两个土冢。其依青山，望绿水，芳草萋美，丁氏再要看时，镜中画面己然消失不见。

主持问：“你若一世如此，可否？”

丁氏说：“此一生圆满”。面露欣然之色。

主持微微一笑：“一生圆满，一世缘尽”。

主持再执铜镜，丁氏见里面云雾缭绕，天地间一片浑沌不开的样子，又见一阵风来雾去，在连绵的丘岭之上，远处隐隐有一片一片的桃红梨白之色，其香流花树，点辍着这荒凉的高塬。在一处向阳避风的土崖下，有窑洞数孔，窑前沟里有细细的流水，有一片稀疏的杂树林，其间有鸡犬啄食相逐。丁氏看得瞠目结舌，在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忽然想起这里就是自己的家，再要想去细想明白，却头痛如裂。又看见窑洞里坐着一对夫妇，膝前围着一个小女儿，夫妇二人粗衣布裙，头发凌乱。身后被烟火熏得乌黑的窑壁上，摆靠着锄头扁担之类的农用物件。丁氏正看得心酸时，镜里面画风突变，但见风沙骤起，天昏地暗，几个骑马的兵士挎刀执鞭呼啸而来。一错眼的功夫，便见那窑洞里冒起了浓烟，有女孩的哭喊声，有恶狠狠的责骂声，接着便看见有刀架在夫妇二人的脖子上。那女孩左手抱父，右手拉母，涕泪长流。那领头的军爷不耐烦地喊叫着：“看在你女儿尚且年幼的份上，大爷我破例开恩，准许你二人留下一个照看她。你二人从速商定，是谁跟着我去应差，然后马上跟我走”。原来，时下朝政不稳，有人趁机拥兵反叛，其兵锋凌利，杀气腾腾，接连克城破寨，大肆杀戮。守卫的将士死五六，兵者亡七八，朝中援军却迟迟未至。因为战事吃紧，将军发令，所属州县青壮年尽行应丁守城。夫妇二人深知此去，定然是凶多吉少，绝无再有生还的机会，但心里各自怜悯女儿尚幼，因而各有思忖与盘算，各自怀了肚肠与想法。最后在军士的催逼下，两人竟不约而同把手指向了对方。正值此生离死别之际，又见一匹快马飞来，那人附在军爷耳边一番言语，只见那军爷手一挥：“算你一家命大，你们赶快向南方逃命要紧，城此时已然被贼人攻破”。言罢便率众人打马急驰而去。夫妇二人经此一场变故，此后虽依然一同操持生活，但无形中总是有了一丝的隔膜与芥蒂，多了份猜疑与提防，再也恢复不了当初的那份契合与自然。在光阴的匆匆流转中，他们渐渐地隐去了青丝，换成了苍发，驼了背腰，憔悴了容颜。最后，在一片云雾腾腾，日月无光的晦涩里，在丘陵的一处褶皱里，出现了一个圆而大的坟堆，此处便是夫妇二人最后的合葬长眠之所。

主持问：“起心动念，便种因果，过去因，现世果。万法可空，因果不空，你又看出了什么”？

丁氏道：“此一世多难，山盟虽在，怨气难消”。

主持又道：“再说今生，你自幼运命多舛，此为命理，是人不能规避，是人不可选择。你失妻无嗣，是过去生、现在生、来世生的收果与种因，顺受其理，方无破绽。才刚你所见镜中之人，便是你们前二世的模样。她与你修了二世夫妻，今生反成了冤家，这都是上二世轮回中的变数，非苦非难也。凡人魂魄，三世而断，六道轮回，善恶又分，下一个轮回里，她己身入修罗道，此后便与你再无半点瓜葛与交集。尘世间有人常说：‘七世夫妻，世世冤家’。你看那孟姜女与范喜良、梁山泊与祝英台、郭华郎与王月英、王十朋与钱玉莲、商琳与秦雪梅、韦燕春与贾玉珍、李奎元与刘瑞莲，你能说他们苦吗？他们是佛前童子，才有了这七世劫难，他们也都是前世种因，后世收果。道法可空，相续不空罢了。对他们而言，每一世只是他的一个劫数，渡劫数，了亏欠，修下场轮回循环，可矣。此正所谓：‘一世圆满二世怨，三世只为来了缘’。你这三生将尽，下一个三世又开，汝还有何疑惑”？

丁氏不语。

主持看时，那丁氏不知何时己溘然而逝，脸上满是释然与平静之色。

主持于胸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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