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饮者留其名——悼好友夏汉宁 文/图/雷打石

韶华时光

<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6月24日晚上,多少年未在家中独酌的我突然“酒渴思饮”,于是让老伴拿来一瓶准备做菜的红酒,两杯下肚之后电话铃响起,少华在那头说汉宁刚刚走了。我一时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不过我其实又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因为他八年前在国外访问时就已罹患脑梗,可他这些年来却一直不管不顾地喝,喝到这辆以酒精为燃料的车加速抵达道路的尽头。</p><p class="ql-block"> 想到喝酒是他大去的主要原因,我胸中就涌起一股深深的内疚之情,因为这条道上我曾经是他的领路人。初识汉宁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那时我们常去一位开明长者领导的研究机构,还一起合作写过文章。当时我家住在汉宁工作单位的马路对面,有事没事他把自行车的龙头一偏,就会拐进小区的大门。我母亲每次从窗户里看到他,便会对书房中的我说:“胖子来了。”我书桌上当时有一盏挺时髦的带风扇台灯,他走到我身边时总喜欢说一句:“噢,你又在吹你的小风扇哪。” </p><p class="ql-block"> 汉宁年轻时魁梧奇伟,但因为年龄小了好几岁,在我这样的老三届面前算是个小弟。记得有次在外地开会,会餐时不但加了好菜还放上了两瓶白酒,这在“口中淡出鸟来”的年代可是稀罕事。我因为下放农村时学会了喝酒,此时不免喉咙发痒就与同伴闹起酒来。那天推杯换盏之中,我大概说了许多疯疯癫癫的酒话,回到房间后还吐得一塌糊涂。汉宁对我那次的表现观察得甚是仔细,事后他说我喝酒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脸色发红两眼放光,谈笑风生口没遮拦。我说不好意思我丢丑了,他却连说没有啊,很好啊,原来喝酒能让人这样快乐,我以后也要学会喝酒。以后每次我劝他少喝,他都回怼说还不是跟你学的,听到这句话我自然是无言以对。</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末有许多事情让人心潮澎湃,在为自己服膺的学术观点摇旗呐喊时,我们也曾无数次地举起手中的酒杯,那段时间可谓我个人酒史上的高光时刻。。刚开始“双肩挑”那年,有位老处长以为我是个文弱书生,私下约酒时口出狂言要把我放倒(原话是“我要把你修圆”),没想到我这个老知青拿起啤酒瓶“吹喇叭”的动作比他更为娴熟,没几个回合他就钻了桌子。有次为了争取世行贷款,我和同事放倒了一名酷爱四特酒、自称“千杯不醉”的东瀛来客,那次“国际比赛”的胜绩让我们得意了好多天。后来酒友中多了一位研究陶渊明的韩国访问学者,他带来了那边一晚转几家酒馆的习惯,于是有一天我们也如法炮制,结果那晚与汉宁等人喝到东方之既白,天亮时我们惊愕地发现自己坐在八一桥头一家路边摊上。</p><p class="ql-block"> 我当然很快就迷途知返激流勇退了,但汉宁在这条道上却是乐此不疲,不久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地成为圈中老大。文人都爱写些与喝酒相关的事,汉宁有次与我聊起此类文章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些还叫喝酒?”,我理解他为什么如此鄙夷不屑——诸多自以为惊世骇俗的酒后豪横,在他面前确实都是小巫见大巫。有次他在外喝酒不慎被玻璃割伤手腕,用南昌话说半边身体都“血污滴答”,汉宁夫人与一位老友闻讯赶去医院救驾,他们顺着门诊部地上的斑斑血迹才找到抢救室里的汉宁,那时他身上的白衬衫都被染红,但他不以为意仍挥动红色的手臂话语滔滔。包扎完之后汉宁继续与朋友转场畅饮,店家见其浑身是血都不敢收钱,警察来问过话后才消释疑虑。还有一次汉宁半夜酒醉回家,出租车把他载到晚上不让打开的单位后门,他打电话责问领导为什么把大门搬到湖边来了。再有次他酒后回家遇上抓赌,看到一排人低着头鱼贯走上一辆敞篷车,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上车到了派出所,警察审完那些人后,叫醒耷拉着脑袋正在呼呼大睡的汉宁,见他浑身酒气才知道是赌徒中混入了酒徒,于是没好气地挥挥手让他赶紧回家。</p><p class="ql-block"> 写下这些糗事似乎有损汉宁的形象,但我觉得逝者在天之灵不会介意,因为它们标记了我们共同度过的、现在想来无比珍贵的青春岁月。酒精固然伤害过我们的身体,但也幸亏有了杯中之物,我们才有可能偶尔释放一下生命的激情,给那些灰蒙蒙的日子增添一抹亮色。据说胡适有只夫人送的金戒指,上面刻着“止酉”二字,有次到青岛见酒桌上坐着梁实秋、闻一多、杨振声等“酒中八仙”,胡适便把这枚戒指亮出来挡酒。汉宁对酒当然是来者不拒,但公道地说他也并非全无定力。当年他编过两部话剧在大学生话剧团上演,排戏时人家安排他和导演在校吃住,那里每餐都提供酒水,他却相当克制从未多饮。于是主事者便夸他不但喝酒有节,给男女学生说戏时也特有师道尊严。说来有趣,那些受过他指导的学生对他都有特别的好感(有人说他是“慈父”),其中几位毕业后到社科院成了他的下属,这次追悼会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也是他们。</p><p class="ql-block"> 我因在外地未能参加追悼会,但很欣慰地得知有超过预期人数的亲朋前往吊唁,后来又在微信中读到不少真情流露的祭奠诗文,这让我感叹汉宁这辈子真是值得,很少有人能收获如此广泛而又深厚的友谊。以少华为例,当年汉宁指导话剧团时他便常来探班,一来二去在学生中结识了现在的妻子,后来汉宁每一次病痛都离不开少华夫妇出手相助,直到这次在瀛上灵山墓园作最终的告别。少华有次对我说:最不喜欢的就是喝醉之后的汉宁,这个阶段的他骂骂咧咧怼天怼地,好像全世界都对不住他;反过来,喝酒之前的汉宁最为可爱,那时的他喜笑颜开满眼温柔,看着桌上的酒瓶就好像孩子看到自己的玩具礼物。我补充说,汉宁酒后的嬉笑怒骂也很有喜感,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即将嚎啕大哭,而坐在旁边的我们却差点笑出声来。汉宁酒醒之后不记得自己骂过什么人,被他骂过的人一般也不会对此有所计较,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有口无心,据我所知追悼会上就有不少人被他骂过。</p><p class="ql-block"> 当今社会,像汉宁这样的性情之人已属凤毛麟角,所以陈世旭会用真诚、单纯和重义这六个字来为他作盖棺论定。汉宁走后我突然对饮者与看客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过去看客把饮者当作谈资,而饮者眼中的看客可能也是笑料。说得更具体一点吧——饮者的坦坦荡荡显出了看客的藏藏掖掖,饮者的爱憎分明显出了看客的模棱两可,饮者的痛快犀利显出了看客的憋屈窝囊,饮者的无所顾忌映出了看客的圆滑世故。古人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而汉宁不但是镜子更是一面哈哈镜,因为我们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全部丑陋。</p><p class="ql-block"> 最后要说的是,汉宁脑梗后不良于行,我因为爬多了山也有点走路不稳,于是我们之间又多了一层同病相怜之情,原以为“一瘸一拐”会这样相互搀扶着走下去,未曾想到没走几步他就猛然将我一把甩开。不过想到此去他是与陶渊明、李白等作伴,我心中还是有一丝安慰。呜呼,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老友夏汉宁安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