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当街人之六

金家

<p class="ql-block">  往小里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往大里说,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段村庄史和社会史。 ——题记</p><p class="ql-block">一、 当街</p><p class="ql-block">二、 当街人家</p><p class="ql-block">三、 包产到户</p><p class="ql-block">四、 一道地堰</p><p class="ql-block">五、 一场麦子</p><p class="ql-block">六、 娶亲</p><p class="ql-block">七、 留守</p><p class="ql-block">八、 流逝娶亲</p><p class="ql-block"> 六、娶亲</p><p class="ql-block"> 一九九零年秋,我到洛阳教育学院学习。开学去晚了一晌,剩下的同桌是个女生,个子不高,短发,穿一件不大的黑西服,一看就有干练的印象。原来她真是市里一家国企子弟学校的干部;她说她三十九岁,我没看出来;她说她老公是总公司的一名翻译,经常随单位的领导一起出国;这时候,恰巧窗外闯进来飞机飞行的声音,她说她老公也许就坐在这架飞机上,我不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秋风最善解繁叶,树冠日趋简洁。天空明朗,这世间的树木春生夏长冬日落叶,是自己生命生长的需要,也是为了人类。盛夏里高举浓密的树冠,寒冬时节树枝赤条条的,你说它不知道热冷,没有人会相信。试想一下,如果冬天里所有的树叶不落,到处是树荫,阳光被遮挡,人世间是不是就会更寒冷。温暖的阳光每一天都洒满校园的地面,就算是一块生硬的红薯也会一点一点变软,生芽,拉近距离。她说:她女儿九岁了,还想再生一个。年年申请,七、八年了,一直批不下来。我说:凭啥?她说她女儿高度近视,右眼镜片像瓶底一样厚。我说先去给孩子看看眼睛吧。她说那个眼镜也不常戴。我说你们这是让孩子活受罪,陪你们演假戏啊。她才告诉我:孩子是真近视,但也没有八百度。她爸是三世单传,家里老人非让再生个男孩。她问我:你们那里计划生育严不严,能不能帮忙办个二胎准生证?我说:我还没结婚呢,谁知道。话一出口觉得答非她所问了,接着说:听说就是罚款吧。有空我问问。想生就生呗。怀孕了去乡下,我帮你找个破窑洞。孩子一生,交了罚款就抱回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她一来告诉我说:不中。抓大月份、做人流可以不分地域;办证必须是现单位。城乡准生证件也不同,孩子生了也上不了户口,弄不好我俩的工作可能就没了。哎!早知道这样难,还不如当初不生这个女孩——我说:我们乡下就有一位奇人,专卖后悔药地;她说她不信。课堂之外,她是寻药的,我是卖药的,一句玩笑话开了近两年。学习结束,我问她:明年还申请不?她说:那你不申请,咋弄。那一年,她都四十一岁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结婚后,我才知道:计划生育工作,城市里严苛,乡村执行起来更坚决。村村墙上有标语:提倡一胎,计划二胎,杜绝三胎;提高人口质量,控制人口数量。计生会议有要求:属地负责制,领导负责制;该刮的刮,该结扎的结扎,该拿下的坚决拿下。坊间有传言:可以封门,可以拆房;不怕对象闹,上吊给绳,喝药给瓶。政府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对象说:实在不行了,男女才一样。计生部门明明征收的是超生子女抚育金,对象口口声声说的是罚款和找熟人。一时间,乡镇孕检的日子比集日的人还多,掏钱提前辨认胎儿性别,“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产房门前”喜男厌女,见怪不怪了。“超生游击队”无处不在,对象和村干部打游击,村干部和对象合起来和乡镇计生部门打游击,乡镇计生干部和村里和对象配合与省市计生大检查打游击,各有各的需求,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道理。西方的《圣经》上说:蛇带夏娃见识了伊甸园里的生命树,违反了禁令,上帝认为它是邪恶的,罚它终生在地上爬行;夏娃不但自己吃了生命树上的果子,还诱惑丈夫亚当也吃了生命树上的果子,上帝就把他们赶出可以不劳而食的伊甸园,要男人要劳累一生,女人劳累之外还要背上孕育子女的煎熬和痛苦。这一时期的计生干部们,堪比上帝,他们可以打破这一强加在女人们身上的这一枷锁。</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相对于环境保护、土地资源保护,基层执行最坚决的就是计划生育。二十多年以后,人们才发现当初执行最不彻底的也是计划生育。每个村子都有不少到龄的男孩子难以成家,当一些人家还在挑肥拣瘦的时候,一回头突然发现周围适龄的女孩子没了,仅剩的几个顿觉身价倍长,家长朦朦胧胧也尝到“惜嫁”的甜头。如果打开网络,就发现一些专家早有了统计数据:男女比例失调,这个年龄段更是男多女少,剩男是必然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没有遇到事情的时候,人人都一样,遇到事情便显出一个能人的眼光、见识和能力的长短来。村村通水泥路的第二年春上,当街的他为他的大儿子和小儿子都说下了新媳妇,而且迎娶的日子定在了同一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喜上加喜,两辆婚车同进当街,两位新人同到家门。送亲的娘家人、迎亲的本家人、贺喜的客人们坐满了院子,挤满了当街的街道。“喜今日银河初度,望他年玉树生枝”,红对联映着红对联,红鞭花连着红鞭花;村里的打鼓队拉开架势,鼓槌、铜铙、铜镲一齐响动,红缨飞舞,声响聒噪。打鼓的早脱了帽子,双目瞪圆;拍镲的、拍铙的,也扔掉了烟头儿,“创大创”、“鸡上架儿”……慌了新郎,慌了接客者人,乱了新娘子脚步,乱送亲人的矜持。当街真真正正又红火了一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春天,当街道路两旁的桃花儿、杏花儿、刺梅花儿,比其他年份、其他地方开得都早,开得都好。在我的记忆里,一天娶两个媳妇,是村子里后队的第一家,让说媳妇难的人家脸红。初春,大晴的好天气,之前阴凉处的积雪堆融化了。但道路通畅,一点也不影响车辆的通行,路两旁的雪水汇成了小溪,沿路沟自顾自地唱着欢歌,流向前方。犟就端着一只酒杯在客人的海洋里游动,他的脸已通红,说完一句吃好喝好都好之类的话后,要运一运劲儿努着才能把嘴皮合上,才能再开口去说下一句迎客的话。</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黑娃端杯酒上前逗他:“今儿忙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忙!”</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哎——呀——!早上起来弄它半斤一喝,管球他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哈——哈——哈——</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叔是一位退下来的村干部,端起一杯酒伸出胳膊和他的酒杯一碰,回头对周围的人说到:“犟有福啊!要不是村村通,遇到这样的天气非插泥打水不可——不光是他,咱今儿来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也逃不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酒桌上已经有人不耐烦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黑娃站起来,大声说道:“犟!——你是不是早知道娃子今天结婚,才给那两孔院子的打路钱垫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啊!是!是是!”他一仰脖子,一杯酒已经倒进了肚子里。浸过酒精的喝彩声又充满了喜庆的院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媳妇胖胖的,穿一身红衣服,脸上也涂满了笑意,远远地在后面跟着转。这个后来的女人,给他做饭、下地、生娃,不停的说话,让这个小院又有了热乎乎的生活气息。她也颇懂得些礼数,遇到村里的人该咋称呼咋称呼,从不吝惜。她俩孩子上初中那一年,秋季开学,她把孩子送到学校,找教室,找宿舍,购饭票,来来回回,撵着我爱人:婶!婶……满校园叫个不停。晚上吃饭的时候,媳妇问我:她年龄恁大了,还给我叫婶,叫得我都不好意思啦,还跟着叫个不停。</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你说,人家给我叫大,不给你叫婶叫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了这一趟,再遇到她,我便感到暗生的亲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春夏秋冬,数日成月,度季过年。他吃她做的饭,干她干的活,抱她生的娃,就是不对她说一句感谢、感恩的话。不高兴的时候,同样恼火地:嗯——上一长声,她见他也同样“嗯”他的老妈,她便不再去计较,也不敢再去计较。她知道:公众场合,他从来不需要她紧跟着他,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紧跟着。这个时候她自然也不想去找那些不愉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四年秋天,我买了一辆捷达轿车,回家方便多了。一天傍晚,在五里坡上遇到她,她拄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儿,背上是两个系在一起一大一小的包袱,一前一后地耷拉着。见到有车灯光扫过来,她侧过身子站到路边,也不知道伸手打招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手里的一根长木头棍她舍不得扔掉,我试了几次才把它打斜放进后备厢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去娘家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跑不动了。走走,腿肿,腿疼。咱也不会骑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叫他们送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孩子们不在家。他,他才不管你死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给他说,还能不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跟他说了。人家说:跑不动,不会不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父母都不在了吧?不去也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在几年了。得去,去了看一看。还能看几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车灯照亮了村庄西南的一角。黑黢黢的大柿树下,站着黑黢黢的他。她当即就要下车。车辆再启动时,我隐隐听到她问:还没吃饭吧? 车辆前行有灯,相信车后也有光——温暖的亮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女人的一生似乎注定要生死两处的。嫁到金家庄的女人们,新婚当年不出正月要上坟,上坟说是认祖,其实就是去认认自己将来永久的落脚地儿,让她在新家里安心地和当初自己选择的那个他,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好好过日子。每年初一祭祖也进不得家庙,最初也坐不上子女嫁娶的婚席,只是在第二天去亲家瞧看女儿时才能吃一顿嫁娶宴上剩余的饭菜。移风易俗,近些年人们为图省事在婚嫁事上把送亲的客人和第二天去瞧看的客人都放在了过事的当天招待,她们这才能和男人们坐在一块吃上了宴席。她们嫁过来的几十年里,每一次回娘家,生活不论是闪着阳光,还是浸满月白;不论是大道坦途,还是羊肠小道;不论是幸福美满,还是遭遇辛酸……始终会萦绕在女人们的心头。一个妻子从新娘子,到操持家务,到应婆婆,到应奶奶……回头看只是一瞬间的事。一个男人好就是:别让自己女人的回娘家之路变得艰难和痛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七年去杭州参加培训,周末同伴们组团去游览乌镇。得知我们都是第一次来,导游导起来便更加自如,说茅盾是个大作家,他题写的乌镇看起来简直就是鸟镇,说过去乌镇人家窗外就是河,过河有石桥,赶会看戏可摇船去……车窗外,不远处别墅如画成排,蓝天白云之下,优美富足远胜西欧。导游解释说:那只是一个村庄,别看在郊外,家家有生意,富得流油。这里的男孩从不愁娶,女儿从不外嫁,外地男孩如果愿意上门为婿,村里先发给你二十万安家费……不等导游话说完,已经有人便群起而向衣着光鲜、发油闪亮者:明天你就留这儿吧!哎,您看歪这伙计中不中?导游悠悠说出一句话驱散周围的嬉闹:要求和政府引进人才的条件差不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嬉闹,也没有替那些比而不中者惋惜。只是突然想到我们的村庄:什么时候也能发展到男不愁远娶,女不思外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