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纽黑文，说走就走——前传

竹壳子热水瓶

女儿因为阑尾穿孔脓肿坏疽，6月17号半夜在医院行急诊手术。为什么拖成这样才手术不做本文重点，先说说有些记忆点的住院经历。

女儿回国休假，屡发肠胃不适，6月17号上午我陪她去市中心医院做全面体检，检到外科部分，女医生瞪圆了镜片后的大眼睛，嘱咐我们一定要去普外科查一下。于是上午下班前从健康管理中心升舱到急诊科，吊了两瓶液体，消炎止痛，拿到了CT结果，下午4点再次升舱到普外科住院，当晚9:15进手术室，11:30出来。医生给我看手机拍的照片和手里提着的阑尾标本，照片上呢是内镜下难以描述的景象，再瞄一眼标本袋里的阑尾，已经是free style蓬勃生长到看不出原形的一串。我后怕到冷汗直冒。

女儿住进了一个仅剩一张空床的6人间。病人、陪人、医者、探望者，川流不息，太吵了，像嘈杂的农贸市场。好歹熬过了最痛苦的头一个夜晚，银尿已出，金屁未至。女儿说这个病房休息不好，我一夜陪着熬下来也这么觉得，几番交涉，医护同意我们换床，于是从6人间55床换到了3人间37床。陪护阿姨经验老道地劝我们不要换，说3人房35床要做肠道手术的茶陵老太太整夜折腾，你们更加休息不好。好不容易换了床，我们骑虎难下，硬着头皮还是搬了床。果然，80多的茶陵老太太不负众望，因为肠道手术需要禁食禁水，她每隔几分钟就声如洪钟地喊叫要喝水要拔针要拉屎，陪护劝不住她就使劲摇病床护栏。7个子女为了分摊医药费时不时到病房开会讨论。每天早上护士查房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欠费了，一粒药也开不出了。”然后照常挂好点滴瓶。陪护说她200元一天的工资，老太太的子女几人分摊50元还欠了她一周。还有老太太住院穿的衣服不够，老太每天大声嚷嚷衣服不要被人偷了；一条花睡裤没有裤腰带，因为肠道生病，一天好多次大便，一起身上厕所老太就要腾出没有打静脉针的手死死拽住裤头不让往下掉。

再往后，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几个女儿不见了，只剩两个儿子轮番来给老太太做思想政治工作。白头发矮个儿子好像屁股上长了钉子，永远不坐，斜挎个包包，一以贯之地以通讯员姿势跟门框呈90度夹角横眉伫立，一只脚站门内，一只脚站门外，总是瞟一眼床上的老娘，再深邃长久地眺望护士站（也可能是电梯）。老太太闹腾得厉害时，这个儿子就大声训斥说“要好好听医生的话、你花了很多钱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年轻点的儿子来了倒是会站到床边，每次双手背后或叉腰，俯身用对下级发指示的口吻大声说“院领导很关心我们，王主任要亲自为你做手术。”又挺着肚子叉着腰对陪护骄傲地说：“别人问我是不是领导……嘿嘿，我其实就是个普通人……”老太太给力，好几次趁陪护上个厕所的功夫就把静脉留置针拔了，于是五六个医护加上子女和陪护蜂拥而上，再扎针，再做病人科普教育……儿子们又是一通语重心长地教诲和责备。两个儿子遗传了老太太，都声如洪钟豪气干云，给我落下病根儿，那些天不管在哪里，耳边听到茶陵话就一激灵，避之不及。我的茶陵同事和朋友对不住了哈，事出有因，容我慢慢脱敏。

老太太的儿子们给她预定了某天早上第一台手术，谁知老太太太一进手术室心跳180，全身颤抖，紧张到休克了，手术没做成，上午又被推回了病房，儿子们又是一通声如洪钟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第二天上午总算安全挺过了手术，随后直接进ICU待了两天，我女儿和陪护这才睡了两个晚上的安稳觉。等老太太插着满身的管子英雄般凯旋35床，又进入了与她的肠子、与病床、与所有的人、与这个世界的一切做对抗的持久战状态：敌疲我打，敌驻我扰……

我和女儿着实可怜了一把这个老太太，多少抵消了一些对她和她子女夜以继日闹腾的愤怒。养大7个儿女，80多岁一直独居，如今身患重病不能自理，躺在病床上嚷嚷的每一句话都被床边的人否认和反驳，靠着顽强的生命力与疾病和死亡竭力奋战，闯过一道道鬼门关。在她手下护栏的撞击声中，我却看到生命尽头的凄风苦雨。

茶陵老太太的故事告一段落，我们再回到本文女猪脚身上来。

（半夜，救护车停车场）

（通往手术室的路）

（白天，手术室门口座位上全是人，一个个被里面手术台上的病人牵动着。现在是半夜，病人悄无声息地轮流被推进去送出来。）

术后第二天气弱游丝的女儿挣扎着把原定6月20日返美航班改到了6月26号。女儿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又是穿孔又是脓肿坏疽，腹腔里创面大，医生说得住个十来天。无奈女儿多少遗传了些我们家的劳模体质，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决意要赶上耶鲁7月1号的暑期教学。飞纽约的国泰航班要从广东开始计程，我们得从株洲乘高铁到东莞虎门站下，再打车到虎门出入境口岸码头乘船去香港国际机场登机。这海陆空千万里追寻下来，女儿还不得又折进医院啊，老母亲哪里放心啊，我没怎么犹豫，术后第三天买了一张同班机票，准备26号全程护送到纽黑文。

说走就走，哪怕是跨越半个地球，起心动念其实带着些许自我感动的英雄情结。

（阿姨只做午餐，晚上我也没法做饭了，给老父亲准备的饭菜，要他晚上自己热一下吃。）

（女儿住院那几天我在医院食堂吃得最舒服的一顿饭。）

准备时间只有一周，家里医院两头一老一少两个嗷嗷待哺的病号，期间除了几个固定的工作要完成，再跟所有来访者和学员协调时间和请假，还有陪床、做饭送饭，联系颐养院托管，期间手刹还挂了，去修理厂送车取车；24号送92岁老父亲去20多公里外的艾家颐养院暂住、25号上午为老父亲开药领药、再去颐养院送药、下午盯着女儿验血结果出来、吊瓶滴完最后一滴药水、接女儿出院，一家人和朋友一起吃践行晚饭，晚上收拾行李到凌晨1:30……26号清早6:00起床，闺蜜邻居开车送我们到株洲西站……这一串字码下来像是说完一段小贯口，吁……我出了口长气。幸亏家里还有两个男人做顶门杖严防死守。

女儿特别担心我没休息好，再长途飞行倒时差会晕倒。我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心态上不服老是本空巢老人现阶段生命主题，前提是对身体状况有把握，这有硬件支持；多任务处理，没有重大遗漏，拜多年工作和生活所赐，这是软件支持。

前前后后奔波了将近29个小时，其中飞行15个小时，在纽约时间26号晚上8:40安全着陆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

下面把这一路海陆空见闻捡些零碎说说。

国泰航空除了贵死人这一个缺点，其余都是优点，服务好，餐食好……不一而足。最近大概是降本增效，把原来长沙到香港转机的这一趴，改成了东莞船行水路到香港国际机场，于是我体验了一把和从前不一样的旅行。

我家住株洲的“群峰公社”，离高铁站8分钟车程，闺蜜邻居清早送我们到株洲西站，7:32分准时开车，东莞虎门站下车，网约车13分钟到虎门出入境港口。办理出入境手续的地方有点过于小巧玲珑，大字写着的“出入境大堂”其实跟株洲以前红卫桥边的汽车南站售票厅差不多大，候船大厅是一条走廊，没几个人。嗯，我喜欢人少。

虎门。林则徐的虎门销烟，让这个地名震耳发聩，它以极其亲民的方式给了我第一印象——工作人员说话和蔼亲切，出境询问，行李过境，10分钟不到办妥，好像是在株洲南站买张票去长沙，异常简单。

出关后走到码头，一看妖冶紫色logo的小游船，我笑了，还挺精致的。小船的全景图是女儿一个多月前回国时拍的，现在的水可没有那么碧绿。

坐在船里有点兴奋。隔窗看到一只海鸥盘旋，追着拍了几张照片。到哪里都喜欢拍劲飞或暴走的活物，我断定那是我不安分的灵魂。

船行将近2个小时，乘船过境的没几个人。6月份汛期，内地连天暴雨，许多地方已成泽国，出来时老公还在发图，长沙火车站一片汪洋。虎门外珠江入海口也是一片黄汤。随着船只南行，航道渐渐开阔，接近香港，水越来越绿，心情和海水一起澄澈起来。

从家里6:50出发，13:40进香港国际机场航站楼，用时7个小时。这一趟时间不短，但感觉挺轻松。女儿一路捂着还没好全乎的肚子，心情有点小雀跃，说这个海天一线的走法比以前飞机转机舒服多了，小厅、小船、小巷道……像是回到90年代，莫名喜欢。其实她一90后，哪里记得90年代长什么样。总之这一路主打一个怀旧。

我们在香港国际机场码头一下船，就进入了国泰航空的轮椅接力，这是后话，下篇再叙。

录了个机载视频，记下了飞机接触地面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