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其实人对世界的大多数认知在童年时期就形成了。 三四岁的时候,你就知道糖是甜的,皮球是圆的,小狗小猫是可爱的,漂亮阿姨上厕所是不能偷看的。</p><p class="ql-block"> 于我,还有另一个认知:蒸鸡蛋是不用放盐的,李先生总会带我回家的。</p><p class="ql-block"> 这是我小时候约莫一千顿饭和一千次外出奠定起来的一个常识。</p><p class="ql-block"> 不放盐,放糖。不用自己辨方向,李先生永远在身边。 </p><p class="ql-block"> 还在年轻一点的时候,杨女士和我说起她更年轻的曾经,晚秋的风中,她站在一身崭新的衣裳里,对面走来一个青年把头深深地低下去,那个人后来成为我的父亲。当然在杨女士的故事里,她永远貌美,永远一堆人追,后来之所以找了李先生是因为李先生有点文青。李先生的文青大约是潇洒的姿态,是爱戴墨镜,是疾行时扬起的风衣后摆,也是刘海落下,甩头仿似头屑不再来。故事里的我呢,则永远是倒霉至极的他们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p><p class="ql-block"> 当时李先生的父亲李老先生远在南方画房子,听闻他们生了个女孩赶回来庆祝,恰巧躲过了92年的洪涝灾害。</p><p class="ql-block"> 由于杨女士忙于工作,我很早就断了奶,还好有李老先生回来后天天给我蒸鸡蛋。每天睡醒,奶瘾欲犯,嘤嘤做哭状,李老先生一边哄我,一边进厨房。和着他“得里个当,得里个当”的温和歌声,手舞足蹈,在灶火前,用爱和细心作佐料,把麻油薄薄抹在青花瓷碗里,磕一个蛋,放糖加水上锅,我幼年生活的繁华便拉开帷幕。老李是夸张的理性派,时间要掐表算,他说他这种建国前的大学生都这样严谨,15分钟少一秒太少,多一秒太多。小火上蒸出来的蛋呈淡青色,层峦叠嶂,充满气孔和沟壑,食后更是河山锦绣。以后的每天里,我睡眼惺忪时,就能听到灶火上煨着的小锅子噗噜噗噜的响声,就能闻到蛋白质变性后的香气,淋漓铿锵,浓稠厚重。断奶的忧伤瞬间烟消云散,我笑着露出仅有的两颗牙。</p><p class="ql-block"> 李老先生除了自豪于他自制的蒸蛋,还自豪于他那格物致知的教学方法。他带我去花鸟市场亲自辨认花鸟,他用毛笔写了巴掌大的字,门上贴门字,窗上贴窗字,桌上贴桌字,锅里贴饼子。他给我念唐诗,音韵铿锵,清脆悦耳。他给我讲故事,绘声绘色,妙趣横生……年轻时的李老先生曾在南方教书十几年,多年的南方生活也让老李乐于制作南方美食。尤其是他那拿手的茄子鸡蛋包。茄子被切了十字花刀,片的极薄,用开水清清爽爽的烫过后,再热热闹闹煮上一阵子,丰裕充实。鸡蛋则只炒一小会,让它们在锅里颤颤巍巍地嫩着,看上去着实愉悦。这样包在一起出锅后,茄汁浓郁丰富像江河,鸡蛋朴实厚重像山峦。入口,那就是江山如画。可惜他到底是北方人,包子食材与做法都用南方步骤,包出来的包子却个个是北方的个头。不南不北不土不洋,但好在包子一周一次不间断供应,作为婴儿我想想也就算了。</p><p class="ql-block"> 老李先生预言我长大注定有出息,因为他自信他那耳提面命的教学方法,和他伙食蒸鸡蛋的丰富营养。</p><p class="ql-block"> “高糖高蛋白长身体长脑子,你抓周的时候就说明了这一点。”</p><p class="ql-block"> “你抓了钢笔,我和你爸妈当时非常高兴,觉得你以后肯定有文化。”</p><p class="ql-block"> “除了钢笔,你们还放了什么。”</p><p class="ql-block"> “毛笔,铅笔,书,眼镜,墨水。”</p><p class="ql-block"> “……这哪里有区别了。”</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之后,我才读懂了这个抓周小故事的隐喻。我们总以为自己有无限选择,职业道路也好,伴侣配偶也罢,甚至是生存的状态。但其实你的选择永远是周围人为你预设好的,只能小范围浮动,你还不自知。就算知道了也没用,难以逃脱,徒增苦恼。</p><p class="ql-block"> 关于蒸鸡蛋,除了老李先生做的,我别的都吃不惯,李先生做的我也吃不惯,但是李先生会做别的。自行车后座上捡来的女婴变成了小女孩,她哼着幼儿园新学的儿歌,石子路把“种西瓜”“小叮当”一类的弱智歌曲颠簸成可笑的颤音。自行车前面的车把上挂着几条鱼,一块豆腐,还有几颗青辣椒。</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李先生杀鱼,我在旁边好奇地看着,他洗辣椒,我把辣椒籽并排放在手心里。水不小心溅到眼睛,习惯性用手揉。眼睛一下子要烧起来了,眼泪从两只眼睛同时往外流。</p><p class="ql-block"> 我哭得非常伤心,李先生觉得我的行为十分搞笑。</p><p class="ql-block"> “辣椒不能用眼睛吃,要用嘴。”他愉快地开玩笑。</p><p class="ql-block"> 他帮我洗了个脸,再用食醋把手上的辣椒洗掉。然后把辣椒切碎,为我报了仇。但我还是非常伤心。</p><p class="ql-block"> 等到锅里奶白的汤发出动人的咕嘟声,才终于治愈了我的眼泪。李先生在出锅前的汤里撒了一把葱花,它们在沸腾的汤里就像冲花了的小片儿眼妆,丹青染墨,仕女无情,那些上好的颜料,都在细小细小地化开,看上去好极了。坐下来慢慢的喝汤吃鱼,豆腐吸饱了鱼的精华,每咬一口都在嘴巴里发出一声动人的欢叫。</p><p class="ql-block"> 在外这么些年间,某一个时刻你会幡然醒悟,家常菜的幸福就是热气腾腾和唾手可得。</p><p class="ql-block"> “你小心刺。”</p><p class="ql-block"> 当然幸福还要有家人的叮嘱伴着一起下饭。</p><p class="ql-block"> 李先生也会炒青豆,他能让豆子们在锅里跳跃成一排排诗行,有音符节奏,干脆利落,不咸不淡,吃起来满口生香,钻心入肺。我喜欢极了,那时候每次上学时抓一把藏在口袋里,一整天就快乐了。</p><p class="ql-block"> 李先生还爱喝酒,女婴更大一点的时候,他就偷懒不去学校接了。下班后和同事凑局,让我自己放学去单位找他,拿着他同事给我的饼干,我蹲在路边吃边数石头,这样个把月,我对石子也产生了感情,石子有好品质,你平时不理它的时候,它能够怡然自得,有空的时候把玩一番,它照样不傲不娇,于是我每天都乐此不疲地跟那些石子玩着。有次在单位门口等他,天下起了雨,就索性在雨里玩泥巴,建城堡,捏小人。过了好一阵,李先生才发现外边下雨了,他冲出来一把抱起我,满是懊恼,心疼地把衣服脱下来,严严实实把我包好,笑着陪我淋了一路雨。从此童年的雨天最是泥泞,却又是记忆里最干净的曾经。</p><p class="ql-block"> 李先生的最伟大之处还在于他永远知道回家的路,无论他带我去了多远的地方,绕了多久的圈圈,他总能带我回家去。我觉得时间是他的老朋友,被他贿赂过了,他总知道方向。这样小时候我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怕,因为总有他在。</p><p class="ql-block"> 其实上大学了我还未完全分清东南西北。因为电话里时常发生这种对话:</p><p class="ql-block"> 朋友A:“你往南走。”</p><p class="ql-block"> 我: “讲人话,是往左还是往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但细细想来那又有什么所谓呢,我知道不管绕到什么地方,总有人能把我接回来。有人说幸运的人能在童年不认路,但我更羡慕那些可以一辈子不认路的人,在成年之后,还能有一个认路的人在你彻底没有方向的时候,对你说:“我知道怎么走。”然后你就可以在副驾驶玩手机打游戏睡觉流口水了。</p><p class="ql-block"> 时间飘忽如寄,蛋白质足够的女孩已经可以天南地北,国内国外四处独自浪荡了,格物致知的精神已使他可以徒手拿到每一年的国家基金,每年回家还可以敬上李老先生几杯酒,看到他颤巍巍的身体和双手,内心湿润好大一片。</p><p class="ql-block"> 其实我们每个人,最初的回忆都一定是有人为你构成的独家记忆。你忘了一日三餐加起来是多少顿,忘了自己怎么从爬行动物变成直立行走还学会了泡妞和用电脑。但每每想到童年独特的味道,你舌下唾液腺还是会突然兴奋。就像你年轻时喜欢了一个人,数年之后,你还会觉得曾经沧海难为水。</p><p class="ql-block"> 于你,它们的味道可能是红烧肉,汤面片,绿豆糕。于我,糖果是甜的,辣椒是辣的,蒸鸡蛋是放糖的,我们是会长大的,他们是会变老的。 </p><p class="ql-block"> 今后无论天涯海角,山珍海味玉盘珍馐。我的蒸鸡蛋都是不放盐的。 </p><p class="ql-block"> 去打个电话吧。无论外公爷爷还是父亲,祝他们父亲节快乐。 </p><p class="ql-block">(文章都更新在公众号里 欢迎大家扫码关注</p><p class="ql-block">vx:2363112597)</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