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宣言

天马行空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说了几十年谎话的父亲,今年六月份正式向他的儿女们宣布正式退休,人家是退耕还林他是退耕还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父亲果真把他承包的五亩地拱手让人了。他从春天播种的寒麻已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了,一天比一天长的俊郎高大。父亲不敢再去地里瞧他亲手养大的寒麻了,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寒麻的影子。他几次反悔都被母亲阻拦了,说过的话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说变就变呢。盛夏来临,他几次在黄昏里摸出砍刀在石头上磨了又磨,刀口在夕阳的余晖下泛出血一样的光芒,那是父亲忍痛割爱的心在滴血。往年这时节,父亲把刀磨的锋利铮亮,把长褂长裤穿的像上战场一样威风凛凛。如今,这些替他效劳的奴仆都和他一样退休了。他骄傲了一辈子的种庄稼能手戛然而止,狠狠地被我们硬生生地画了一个句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五年前父亲嫌他的一亩三分地太少了,村里的老人一年比一年少,父亲相中的土地终于得手了,是一块没有树荫遮拦的土地。地里长了一层茂密的荒草,用父亲的话说,那草厚的比他冬天的被褥还要厚。村里人都建议父亲用除草剂除草,父亲生怕除草剂损伤土地,硬是弯腰弓背忙了半个多月,用锄头锄,用手拔,像打扫床上的虱子一样细心,连一块土坷垃都要用手掰碎。母亲生气的向父亲发火,难道这块地能长出黄金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每年春天,父亲种的油菜地不仅招蜂引蝶,还招来一批俊男俏女,她们三五成群像一窝蜂拥挤在花丛里,或蹲或站,姿势摆的千姿万变。窈窕的油菜杆子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小片,父亲气的像赶鸭子一样驱赶一群年轻人。春风吹来油菜花的香味像锅里炸热的菜油一样浓香四溢。父亲每天都要站在地头间估摸着油菜籽的收成,仿佛在那黄艳艳的油菜花里看到了一汪汪菜籽油在花海里缓缓流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往昔热闹的村庄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清,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整齐,曾经茂密丛林的大树像从天空里蒸发了一样。当盛夏来临,白花花的太阳把村里的水泥地晒的发亮发烫,吹来的风也好似染了火种,整个村庄沐浴在毒日下苍白安静。白墙红瓦的深院里没有鸡飞狗跳的嬉闹声,没有袅袅炊烟在黄昏的天空里舞蹈,没有儿童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乡音人,没有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哗声……这里有的只是风声,有的只是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落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村子里像父亲这般热衷于土地的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父亲也很迷茫,不种土地在家等死吗!他常被我们的责备声激怒,这世上没听说干活还能干错了!他像大多数老人那样偏激执拗,不愿意随子女们一起生活。他的人生从每个春天播种开始,看着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看了一辈子,侍弄了一辈子,津津乐道一辈子。秋天的粮仓膨胀了,他一趟又一趟从地里背着果实,那分明是背着一个天大的奖章。他忘记了夏天给玉米浇水,从河里挑水,累的趴在地里奄奄一息,被一好心路人背回家。母亲拿着手机发抖不知给谁打电话,母亲的呼喊声在村子里飘荡,最后还是一位老人拨打了120急救车。在医院里父亲对医生发誓,医生让他对家人发誓,父亲说回家后再也不种庄稼了。他的誓言是那么微不足道,但又时刻震撼着我们恐慌的心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成了我们全家的新闻记者,时常给我们报告村里的事。从东头走到西头,像一条麻绳一样长。隔着几户才能见到一户门是敞开着,老人的咳嗽声划破了寂静的院落。母亲在电话里说张老头走了,李老太也走了, 她不仅失去了牌友也失去了能说句话的人。每当听到炮竹声,就像一颗流星从母亲的天空里划过,她憎恶唢呐声,她急切地想逃避这死亡才拥有的调子,她想为老友讨回宁静。人死了就该向落叶一样翩翩落地,华丽地转身离去。村子里陡然热闹了三天三夜,母亲向我们报告了三天三夜。我想母亲是畏惧死亡的,她在这一场场死亡的演练中假装死了很多次。待到村里又恢复往昔宁静,她像睡了一觉又醒过来那样,无比地感伤无比地感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很多次我们在时光里看到父母亲老去,就像看到一棵老树断裂脱落,我们和那棵老树一样无能为力。任凭时光摧残,只是一个劲地诅咒我们老了绝不活成父母的样子。我们又把我们想要活成的样子强加给父亲与母亲。希望他们整天无所事事,吃吃喝喝玩玩乐乐。我们常拿城市里的老头老太与他们做对比,国家给拿工资的人规定了退休年龄。我们的老父亲如果不是一场病摧毁了他健壮的身体,谁也无法给他规定退休哪年哪月哪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六月份,父亲果真在我们的眼皮下退了半成品的寒麻地。他的疼痛就像麻醉醒了一样疼痛,我们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疼痛,又盼着疼痛的伤口一天天愈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母亲是个无所畏惧的记者,常跟踪着父亲拍视频给我们看,父亲再也不敢轻易拿个锄头扛在肩上,大摇大摆走在我们的视野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六月中旬我们听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政府要给村子里办老年大学。不知道父亲听到这个消息,是高兴还是没当一回事。我只知道,他一生倾注热血的黄土地被搁置在遥远的天边,越来越远。</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