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陆成

名山无路

<p class="ql-block">绵延几十里的东大梁,是青龙和绥中的分界岭。人烟的稀少和那绿色生命千百年的堆积,把那荒蛮的山变的郁郁葱葱,遮天敝日。</p><p class="ql-block">封山育林的警示标语也有那麽几处,公社大队的政令也算是家喻户晓,但上大山砍树地人还是久禁不绝。砍树的人自有他们的道理,上大山只砍人家绥中那边的树,自家这边的要给子孙们留着。</p><p class="ql-block">砍人家那边的树,就意味着要翻过岭头上的分水线,沿着密林里野猪走出的小径,一直下到半山腰的椴树林子里,那里才有当用的材料。这样一来,那三十几里的山路,就算是脚力最好的人也要走上三个小时。因此,虽然大队公社的干部睁眼闭眼的不再干涉,但那三十里山路的艰辛,也让几乎所有的人不再打那大山的念头。整个山沟里三百多户人家,1742个人,只有一个人似乎与那荒蛮的大山有着不解之缘。人们每天都可以看到那崎岖狭窄的山路上有一个走得像风一样快的人影,或是腰里别着一把锋利的砍山斧子,一路攀崖过岭地登上大梁,或是肩上扛着一棵檩条粗的山杨或是椴木杆,在乱石堆成的溜堑上跳跃着向山下疾走,这就是陆成。</p><p class="ql-block">陆成是五队老何家庄的人,四十多岁,细不溜丢的个头,那身板瘦的就像他从大山上砍下来的椴木杆。无论五冬腊月还是三伏天气,陆成那个长得特别小的脑袋上总是戴着一顶被太阳晒掉了色的蓝布帽子,帽檐软塌塌挡在眼前,随着脚步的起伏,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那汗湿的脑门。一件蓝士林色的家做中式小褂,紧绷在骨瘦如柴的上身,黑色家织布的中式娩裆裤子永远比腿短了将近半尺。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没有鞋带儿,用两根桑树皮拧成爻子,固定在青筋暴露的脚上。所有遮体的东西都褴褛的不成样子,都打满了补丁,甚至连那双没有鞋带儿的解放鞋,也用破布钉满了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p><p class="ql-block">要说陆成的身体细得像一棵房檩,他那两条精细的腿应该说是细得更像两条椽子。很难想象得出,体重只有八十多斤的陆成,是怎麽扛着一百六十多斤的那棵树,挪动两条仙鹤般的细腿,跳跃穿行在那片山羊都不敢走的溜堑上。</p><p class="ql-block">我也上过那座山,从庄头到山顶的三十几里路,我爬了将近三个小时。陆成不需要这麽多时间,晌午收工时大约不到十二点,陆成不回家喝粥,怀里揣着几块薯干,在河套里喝几口凉水,尥开两条细腿奔了东大山。累了半天的人都回了家,或坐在炕头上,或蹲在院子里,就着咸菜大酱喝完晌午的那顿苞米粥。乏透了的人趁这半个多时辰的功夫,仰面八叉地躺在炕上,歇歇腿脚,伸伸腰。还有点力气的人,顶着晌午的太阳,拾掇拾掇自家的菜园子。</p><p class="ql-block">太阳偏顶了,从收工到这会儿,也不过两个钟头的功夫,队长招呼干活的溜子声又从村东头响到村西头。人们缕缕行行地从自家小院里向村头聚拢,又三三两两地向远在河套南边的地里走去。通往大梁的车道上,一个精瘦的人影飘然而至,肩头如约般地抗着一棵丈多长,碗口粗细的山杨或是粗榆,这就是老陆成又从山上回来了。</p><p class="ql-block">陆成家的柴火垛,比他家的三间草房要高出许多,也气势磅礴的多。山里物质匮乏,在山里人眼里,凡是固体物件都是有用的东西。山里人穷,穷的四壁如洗,穷的没有了公众意识,只有自己家的院子里尽可能多地垛满柴禾,那才是富庶的象征。</p><p class="ql-block">陆成当过志愿军,是第二批入朝。这沟里不少人家的子弟都过了鸭绿江,没再回来,陆成是为数不多的还能回来的一个。陆成当志愿军时是机枪弹药手,跟着一个从国民党军队里解放过来的老兵后面,颠颠地跑了几个月,也学会了打机枪。过清川江后,他们一个连奉命守一个山头,挖战壕,垒掩体,等着美国鬼子上来。天亮了,美国鬼子满山遍野地望上冲,陆成给那个国民党老兵续子弹,两只手被枪筒烫了不少燎泡,总算打的美国鬼子三番五次地滚了下去。</p><p class="ql-block">山底下静了下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蹲在战壕里喝水吃干粮。</p><p class="ql-block">只有那个国民党老兵神色诡异的望着山下,忽然拉着陆成,拎起机枪向后山跑去。十几步远的后山崖上有一道石缝,老兵刚把陆成推进那石头缝里,一阵呼啸,雨点般的炮弹便覆盖了整个山顶……。</p><p class="ql-block">炮火停了,山顶上只剩下三个人,一个送信回来还没来得及爬到山顶的通讯员,还有那个国民党老兵和十六岁的陆成。</p><p class="ql-block">陆成被震聋了耳朵,算是光荣负伤,回国了。不几天,就转回原籍杨树湾子村,务了农。自来就是山里孩子,对山原本也并不新鲜。可村里人却发现,陆成似乎变了个样子,整天望山上跑,还喜欢蹲在石头缝里,缩着原本不大的脑袋,东张西望地不知瞅个什么。</p><p class="ql-block">用复员费娶了老婆的陆成,并不喜欢守在新媳妇屋里呆着,整天介漫山跑,一把柴镰,一把砍山斧子总是掖在蓝布条拧成的裤腰带里。娶了媳妇的第二年春天,把周遭小山跑了几个遍的陆成又上了大山。晌午一趟,下黑一趟,每回都扛下来一棵山杨或是山榆。喝过晚上那顿稀粥,蹲在村口杨树趟子里乘凉的人,总是在月亮地里,看见大沟里的山路上陆成那细细的身子,扛着一棵粗粗的树干,像飞一样地飘忽着,越来越近。没有月亮的夜,只要从沟里有一盏马灯的光亮闪动摇曳,那一准是陆成又扛着什么回来了。数不清的日子,数不清的山路,还有陆成家院墙外面那数不清的柴火垛……。</p><p class="ql-block">我回乡的那年,老陆成快近七十了,身板硬朗的还可以每天上一趟大山,扛回来树却小了许多。</p><p class="ql-block">老陆成的耳朵一直聋着,听不见这世上的任何声响,听不见我喊他大叔的声音,听不见除了大山对他的呼唤以外的一切杂喧,老陆成永远显得那么安静。</p><p class="ql-block">他心里只有那大山,和他共存了多半辈子的大山也和他一样,永远是静悄悄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