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断章

张桂生

一

大外孙女今天参加中考。

一眨眼，从一个满地跑的小娃娃，成长为一个身高与我差不多的小姑娘。中考，是她面临的人生第一个重大选择。可以说，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现在到了成果检阅的时候。将来如何发展，取决于本次中考。

早晨，妈妈特地专程送考。平时，妈妈都得周五夜里回家，这次为送考，提前请假周四夜里从无锡赶回来。出门时，大外孙女充满自信。看得出，她似乎波澜不惊，在学校已经考出经验了，可谓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上午十点多也特地徒步走到79中考点，想现场感受一下中考的氛围。学校门前长兴街路段已经实行交通管制，东边与联合路交叉路口、西边与万岁街路口被警戒线和警车封阻，整段街空无车辆，非常安静。家长们都在学校对面街边等候，有的站在树荫下朝教学楼观望，有的在悄悄说话，有的在低头看手机刷视频，有的在看书。校门前有执勤警察，两头路口也有警察，他们在维护考点秩序。我不知道小米在哪栋楼第几个教室，但知道她此刻正坐在考场紧张地答题。我在心里默默地祝愿她首战必胜，祝愿她金榜题名。

我打电话给女儿，想到她一块儿坐坐，陪她一下。可是手机无信号。这才想起来，无线通信信号被考点屏蔽了。为了防止有人利用无线通信网络技术作弊，政府只能这么做。虽然给老百姓带来一些不方便，但中考是省级考试，有法律保障，考试是否公平公正，涉及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所以市民都能理解并予以配合。我就往西安路走去。

过了五四广场，就能看到中央大道高大醒目的巨幅户外电子显示屏。我无意间看到那上面在播放滚动字幕，内容竟是给中考考生的美好祝愿。“中考加油！”不仅是家长和老师的心声，也是全市人民的心声。

“加油哦，别太紧张，

和之前一样，

这只是你漫长人生中的

一个普普通通的夏天。”

“所有坚持

都将在此刻绽放，加油！”

“时载怀揣梦想

今朝收获在望”

“青春炙热无畏

少年未来可期”

“答完一样的题

奔赴不一样的精彩”

“祝同学们

一举夺魁，金榜题名！”

看得人浑身温暖，看得人热血沸腾！这就是一个城市的温度！

午饭时，小米亲口说，整场语文考试她的手一直在抖。不可思议！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紧张”的她，竟头一次体验了什么是“紧张”。这既体现出中考的重要性和严肃性，也说明中考令孩子们进入了人生的觉悟阶段。这是好事！有觉悟，就有奋发；有觉悟，就有崛起！

二

1973年，我也亲历了一场“中考”。

那是一个特殊的历史时期。林彪反革命集团策动武装政变阴谋败露后，于1971年9月13日乘飞机外逃叛国，途中机毁人亡。此次事件史称“九一三事件”，又称“林彪叛逃事件”。这一事件的发生，标志着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覆灭，客观上宣告了“文化大革命”理论和实践的破产。1972年，邓小平恢复国务院副总理职务，他高度重视教育工作。于是，就有了1973年的不是中考的“中考”。

就在我们自己的学校—桐城中学，就在我们自己的教学楼自己的教室—703班，我仿佛走进了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第一次坐到编了号的座位上。主考是我们自己的班主任徐中元老师，另有两名副考老师。徐老师将一把木椅架在高高的讲台上，爬上去坐在上面，就像如来佛高高在上俯临人世，他那一双锐利的隼眼盯到谁谁都害怕。那两个老师分别在两条走道上来回巡视。过惯了松散学习生活的初三学子们哪里受得了这种阵势？一个个吓得汗不敢出。整栋楼都是考场，一反常态，异常宁静。前后毕业的初三学生都直升高中，偏偏轮到我们就要考高中。更为不可理喻的是，考不上高中就下放。尽管年龄还小，不谙世事，但除了上高中就只有下放到农村一条路。跟现今的中考相比，那才叫“残酷”。其实，那不是“中考”，只是给高中“减负”。

尽管如此，我的英语考试只花九分钟就交卷，考了99分。其他各科也都考得不错。我当然地上了高中。可我们班有十几人没考上，他们大多下放到农村去务农，只有个别人符合政策留在城里。我们这一届本来有7个班，到高中只剩下3个班。

下放的同学进城来都挺神气的，我们很是羡慕的。但他们在农村是怎样生活的，我们一无所知。等我们高中毕业下放了，他们已经在乡下干了两年活儿，吃了两年的苦。后来，等待他们的无非就是招工，接着就是下岗。因此，那次“中考”竟是决定命运的一次大决战，而我们这些懵懂少年竟不知晓。

三

女儿是独生子女。我们从来没给她过多的学习压力。从小就培养她良好的学习习惯，所以对于她的学习我们无需多问。

小学阶段都是无忧无虑的。每天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就和小伙伴们玩，吃晚饭都要从外面喊回家。小学毕业升初中，无需考试，直接进县一中。当时，县一中搞了个实验班（实际上就是重点班），必须经过升学复试择优录取。我是县二中副校长，跟县一中校长都是熟人，按说只要开口，照顾个名额不成问题。但我不这样做。我跟女儿说，你有本事自己考进去，没本事就到普通班去，我不会替你找人。女儿也很争气。经过考试，她挤进了“实验班”。

初一时，女儿还不知道什么叫重要的事情。学习能跟得上，但并不很卖力。因而，成绩一直只在中上等徘徊。初二时，开始懂得着急，每天晚上都把学习安排得满满当当的。到了初三，就更不用我们操心。早上起床后，背一会儿课文。下午放学后，关在家里搞学习，一直忙到深夜。

一次，我偶然发现，她在自己的掌心里用圆珠笔写下“冲市一中！”几个大字。原来，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早有方向。这令我们做家长的非常放心。中考体育加试项目，恰恰是她的弱项，为了不丢分，她早晚都刻苦训练，扔铅球竟练得汗流浃背。

中考成绩出来了，她并列全县前20名，当然的上省级重点高中市一中（该校每年面向县里定额招收前20名）。这个成绩来之不易！要不是她憋着一股子劲，暗下决心，决一死战，就不可能有这样的结果。虽然很险，但毕竟冲过去了。

上市一中后，她更加努力，到高三时竟然从进校时的班级倒数第二十几名跨进班级前十名。这说明她不仅很有意志，也很有后劲。中考，给了她一个人生起步的较高平台。中考，校正了她的人生轨迹。

四

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年年都要经历中考，不是监考，就是阅卷，再就是负责中考考点工作。对于中考，见得多，想得也多。

小县城里，中考考生大都来自农村。对于他们来说，考进什么样的高中，直接关系未来。

早些年，中专比省重点高中还要吃香。为什么？那些中专多半是国家和省级部委办直属的，毕业直接分配工作，而且都是好单位好待遇。农民家庭最稀缺的就是经济来源。孩子上中专一举解决了这个问题。甚至成绩高于重点高中的也不愿上高中，而选择上中专。导致中专门票一票难求。随着改革开放不断推进，中专不再吃香，大学成了众望所归，于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就成了一股潮流。考重点高中，成了“跳农门”的唯一通道。中考也就越来越受重视。每年中考，甚至比高考还要受到地方重视。如果说高考拼比的是全省的指标，中考拼比的则是本地市（县）重点高中指标。人人都睁大眼睛，防止有人作弊。中考暴露的问题也因而比高考多了不少。

其实，老百姓并不知晓的是，国家教育制度规定，高中阶段教育包括普通高中教育和职业高中教育，两者同等重要。一部分人上普通高中，一部分人上职业高中，这两方面人力资源都是国家建设所需要的。然而，“唯学历论”推高了本科学历教育，职业教育便横遭冷遇。中考因此变得极不正常。似乎考不上重点高中（后来叫示范高中）就等于人生惨败，前途无望。所以，那些貌似友好实则偏颇的勉励考生的口号才得以流行于世，却常常给人以偏激的误导。“金榜题名”、“一举夺魁”等，本就是升学教育的口号，用在鼓励中考考生身上，岂不就是在引导他们去挤学历教育独木桥？岂不就是在拆职业教育的桥？就连搞了一辈子高中教育的我勉励自己的大外孙女也不能免俗，竟套用起这些口号，你说可笑不可笑？

是的，在全国，在大连，这样的现象普遍存在，而且不见纠偏的迹象。连政府和社会都在哄抬学历教育和升学教育，职业教育怎能深入人心？怎能得到健康快速发展？看来，中国要想发展高质量的职业教育，真的是任重道远！（3159字。作于2024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