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尧之死

枯藤老树昏鸦

自古君臣关系诡异多变，有君弱臣强者，权臣当朝，皇权旁落，君上或为权臣所蒙蔽，昏昏然度日；或为其左右不能做主，极端者血溅宫门，君主战战兢兢；君强臣弱者，为君者工于心术，善于权谋，众臣为帝王所威慑，一不小心，招致灭族之灾。真正做成君王有情有义者极少，偶尔温情脉脉也是假象，之后便是宫廷政争中的杀戮与流血。本文所讲述的主人公年羹尧，就是在诡谲多变的宫廷斗争中而亡的。

年羹尧（1679—1726），字亮功，号双峰，汉军镶白旗（后抬镶黄旗）人，官至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加封太保、一等公。年羹尧少年得志，他自幼读书，颇有才识，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中进士，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迁内阁学士，不久升任四川巡抚，成为封疆大吏。康熙五十七年 （1718年），授年羹尧为四川总督，兼管巡抚事，统领军政和民事。康熙六十年（1721年），年羹尧升川陕总督成为重臣，又于康熙四十八年胤禛封雍亲王时即归属门下，同雍正帝多年相处，可谓“藩邸旧人”。

雍正即位之后，年羹尧更备受倚重，年羹尧的妹妹是雍正的侧福晋，雍正即位后封为贵妃。雍正元年（1723年）五月，雍正钦命年羹尧总揽西部一切事务。同年十月青海发生叛乱，雍正命年羹尧接任抚远大将军，坐镇西宁指挥平叛，大获全胜，对安定边疆、稳定雍正即位之初的朝局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年大将军”的威名从此享誉朝野。尤其在平定青海叛乱之后，年羹尧被雍正尊称为“恩人”，受到特殊宠遇，可谓位极人臣。然月满则亏，仅数年之后，被雍正赐死。

历史上为人臣者被君主赐死不足为奇，且多涉及谋逆大罪。然年羹尧为朝廷立下平叛大功不久，并无反迹，且常年带兵在外，于朝中尚未形成强大的足以威胁雍正皇权的派系，为何雍正对这位“恩人”如此恩断义绝并将其赐死呢？那千古君臣之遇的佳话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呢？透过历史迷雾，来探究其原因吧。

雍正与年羹尧之间的关系变化既有封建王朝君臣关系的一般特征，即“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若刘邦与韩信、汉景帝与周亚夫、朱元璋与众功臣等，但又有其独特的地方，观其两者的谕旨、奏折来往和行为，两人其实都是颇具个性之人，一个寡恩的帝王，一个张扬的大臣，这注定了有不好的结局。君臣关系中又夹杂着同为潜邸时共度时艰以待时机的患难之情。即使如此，年羹尧依然落到身死名败的下场，其原因如下：

一、“与君王共患难易，共欢乐难”。

年羹尧为雍正潜邸之人，尽管夺嫡之时其未在场，但是他长期与雍正在一起，对于其夺嫡手段甚至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多有参与，可谓圈中之人，然带兵在外，对于并无兵权的雍正而言又是一股支持力量。由此，雍正继位后，赞誉年羹尧：“从来君臣之寓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尔之庆幸固不必言矣，朕之欣喜亦莫可比伦。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是矣，朕实实心畅神怡，感天地神明赐佑之至！”这类甜言蜜语，出自一个皇帝之口，听起来令人肉麻。然而，年羹尧是雍正的铁杆死党固然不假，正是因为处于最核心的圈子，若不知自省自知，极其容易犯忌。一来，年羹尧知道很多雍正继位前的秘密，这对雍正统治不利；二来，年羹尧对雍正太过于了解，帝王身上的神圣光环就不复存在，这无疑是君主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所以，雍正对年羹尧的感激与信任只能是暂时的，在他内心的深处，对这类“圈内”人物存在着防范与猜忌，双方之间的关系迟早会搞僵闹翻。而雍正心肠之坚硬，手段之毒辣，丝毫不亚于朱元璋。只不过雍正不愿让自己担负一个 “杀功臣”的名头，而愿意让功臣宿将自己上钩，于不经意中自陷死地，然后再从容不迫地收拾他们。

二、恃宠而骄，毫无顾忌，使雍正对其由包容到反感直至厌恶。

年羹尧虽然与雍正关系较深，且有拥戴之功，但君臣名分既定之后，年羹尧应该要摆正自己的位子。岂能如同在雍王府那样照旧吗？然而，年羹尧恰恰没有把握好这个火候。这其实是其性格造成的。年羹尧在康熙晚年得到康熙赏识后，对其主子（雍正）日渐疏远并有无礼之举，透露出他的一个致命弱点，即恃宠而骄。雍正是位自尊心极强、性格偏狭之人，对于“藩邸旧人”的上述表现耿耿于怀。只是当时正值康熙诸子储位之争十分激烈, 雍正需要年羹尧这样的人助其夺得帝位，不过隐忍不发罢了。

雍正元年，罗卜藏丹津在青海发动叛乱，年羹尧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迅速平定了叛乱，稳定了局势，稳定了雍正的统治。雍正对年羹尧的功绩予以高度评价：“调遣将士，决胜于旬日之间，宣威于万里之外，使烽烟尽熄，边塞犹宁者，实年羹尧之力也”。雍正继位后的最初两年里，他对年羹尧的青睐与信任达到了顶点。雍正有事多与年羹尧商议，征询意见。雍正二年五月, 雍正先后接到年羹尧奏报平定青海镯子山叛乱与筹边十三条的奏折后称道：“朕览二奏，几乎落泪。真国家苍生多福，上天赐朕这柱石梁栋股胧心替也 ! ”之后又说：“朕之子孙若负尔者 , 非朕之子孙也 !”仅此数句 “肺腑之言” , 已足见雍正对年羹尧的赏识与器重。更有甚者谕年羹尧 : “牙疼药方写来，你这里合的仍合了送来。再你奏落的牙 , 如何用凉水洗 ? 如何安于牙位?”笔者看完这些话，觉得这哪是一位皇帝写给下属的谕旨 , 就象家人、朋友之间的嘘寒问暖的书信。还有更奇葩的君臣“撒狗粮”，雍正二年四月初四日，年羹尧在奏谢恩赏的奏折中言道: “半月以来，臣虽服天王补心丹两次，而心跳之病不发，非药之力也” 。雍正在此处又朱批道 : “ 不但你心跳 , 朕闻奏有好几夜不能安眠 , 此苦惟有我二人知之耳 ! ”这实在是太肉麻了，让后人不禁愕然，也忍俊不禁。

正因为在雍正的异常荣宠下，年羹尧不知收敛，其恃宠而骄的致命弱点，再度暴露无遗。他违制对将军、督抚 “擅用令谕”；在从西安前往北京途中，竟令某些督抚 “跪接”。“衣服俱用黄包袱……凡与属官之物，令向北叩头谢恩……令蒙古扎萨克郡王额驸阿宝下跪……私造大将军令箭……”“川陕大小各官第知有羹尧，不知有国法”。年羹尧的不端僭越行为比比皆是，都已明显违背封建社会皇权专制下君臣关系准则 , 这极大刺激了雍正帝。上述其中任何一项 , 即会招致杀身之祸。

三、结党营私，毫无顾忌，贪腐恶行不断。

年羹尧身为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在西北地区独揽大权，无权力机构予以约束监督 , 更使之得以胡作非为。年羹尧利用职权任意举荐、罢黜官员，往往不经奏请，即自行决定，称为“年选”。他以这种方式拉拢一批人，随着权力和势力的增强，在西北各地安插亲信、扩充实力，逐步形成一个宗派集团。年羹尧的贪腐行为同样无所约束顾忌，如他在直隶各州县置有田地二百九十七顷、房屋一千二百余间。仅在保定房产中，就藏有银五万余两、金首饰三十四斤、银首饰二百八十六斤，及箱、及箱、匣、綑包等四百三十一件。他大肆贪污受贿，可谓登峰造极，仅贪污军饷一项，就达到百万之巨。根据《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记载：在年羹尧被迫离开西安赴杭州将军任时，知道已经失宠，便疏散藏匿资财，用载重一千三百多斤的骡车装满财物，共计二百三十三辆，分赴京城、直隶、湖广、江南、四川、宁夏、山西、山东等地。

年羹尧以上种种劣迹，雍正岂能不知？雍正要求官员精明能干，但更在意的是臣下绝对忠于自己，“必诚必敬”、“毋隐毋欺”。这就是“守较才尤当为要”的道理。然而年羹尧的所作所为已经突破了他的用人底线和容忍底线了，不得不开始布局予以除之了。随着功高爵显，权威愈重，年羹尧的野心也急剧膨胀，他还宣称白己住房上有“王气“出现，出生时“金光满室”，这已经有不臣之举的苗头了，雍正岂能容之？

年羹尧的失宠是以雍正二年（1724年）十月第二次进京陛见为导火线的。年羹尧二次进京陛见时的所作所为，是造成雍年关系急转直下的导火索 。“年既承天眷 , 日渐骄迈 , 入京日 , 公卿跪接于广宁门外 , 年策马过，毫不动容 。王公有下马问候者 , 年颔之而已 。至御前 , 箕坐无人臣礼 。” 二次进京陛见是年羹尧狂妄自满达于顶点 , 漠视皇帝、不臣之心充分暴露之日 , 也是他的死期临近之时 。年羹尧二次进京陛见后 , 雍正立即在四川巡抚王景颧的密折上朱批 : “年羹尧今来陛见 , 甚觉乖张 , 不知其精神颓败所致 , 抑或功高志满而然 ?”

雍正三年（1725年）三月，雍正帝借年羹尧在给皇帝的贺表中将“朝乾夕惕”误书为“夕阳朝乾”，向其发难，指责这是年羹尧不承认皇帝朝乾夕惕、毫不懈怠地勤于政事。因此，他对年羹尧平定青海厄鲁特之功表示，承认不承认还在两可之间。雍正先给年羹尧安上一个“怠玩昏愦”、“自恃己功，显露不敬之意”的罪名，将其调任杭州将军。同时讽示群臣继续给年羹尧罗织罪名。

在雍正对其屡屡降旨斥责和降级打击下，在如山如海般的“倒年”弹劾下，本想硬扛的年羹尧也撑不住了。年羹尧乞求道：“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天恩怜臣悔罪，求主子饶了臣，臣年纪不老，留下这一个犬马慢慢的给主子效力”。年羹尧此时称呼皇帝为主子，这必然勾起雍正帝对年羹尧作为自己府邸之人的回忆。然而，当年这段因帮助皇帝夺位而升华的君臣感情，此时却是雍正帝最为忌讳的。雍正帝是不可能不加以防范的。“尔既不肯自尽谢罪，朕只得赐你自尽……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地厚，且待尔父兄及汝子汝合家之恩俱不啻天高地厚。朕以尔实心为国，断不欺罔，故尽去嫌疑，一心任用，尔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忍为乎?尔自尽后， 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矣，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

雍正三年，以九十二项大罪，雍正赐年羹尧自缢以谢天下。

参考文献：

[1]黄朴民：《“事君数,斯辱矣”——从胡惟庸到年羹尧》

[2]田露汶：《略论雍正帝与年羹尧关系的演变》

[3]聂世军：《功臣谨防变罪臣——侯君集和年羹尧之鉴》

[4]王航：《年羹尧与雍正帝关系演变探析》

[5]刘伟：《从年羹尧的成败轨迹看领导干部的角色定位——年羹尧是如何自取灭亡的》

[6]冯尔康著：《雍正帝》，中华书局，2009年版。

[7]《雍正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