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篇

远来

文：远来图：网络 五月，杨梅渐熟。浙江的杨梅好，快递到家，未曾开箱已流涎。打开，紫红色的，如珠玉。不及洗，便抢先尝了一颗，微酸，泛甜，记忆随之漫漶而来，如行酒令，若起了头，便拾掇不住了，一任骋怀。家里是有杨梅树的，母亲称之为白露杨梅，树高，叶茂，干直，轩朗挺拔。长出的杨梅个大，有层微霜，着实像沾了露，不熟透，青红色，酸得够劲；熟透了，泛紫，汁多味厚。山上邻居家的，母亲称之为火石杨梅，斜枝，立岸，像迎客的松，伸出枝来，招惹路人，结出的杨梅个小，鲜红，味要薄一些，还有点打舌头，吃多了感觉辣辣的，而且容易上火。 家里的杨梅树也是父亲所种，他年少时的馋诱，如今已亭亭如盖也。杨梅在屋的西侧，正对着厢房，在坎下，旁边是一棵更高的柿树。我立于坎上，可平视其顶，看他开花，看他结果，看他由小及大，由青转红。不过几个月光景，他就完成一个轮回的成长，开始了下一季的孕育。过了正月，杨梅便开始开花了，但那不是真的开花，不见有瓣，更像穗，微小的长粒。无花便有果的植物，毕竟是少。有的花事盛大，果却不张，如樱；有的花事不张，果却名扬，如杨梅；有的花与果皆为打眼，备受称赞，如桃。人生莫不如此，有人年少出众，中年了了，只见其花不见其果；有人年少出色，中年亦大成，开花结果两相彰昭；有人一生泯然，不被惦念。 所以，杨梅惹人眼目的时候得往夏走，斯时挂着果，令人垂涎，令人生津，堪为路人解渴。初时，是青色的，近乎叶的颜色，尚不打眼。过了端午，便开始飞红，古人将之比作荔，大概是熟同季，色相近，味皆好。只是杨梅的红，是成熟度的标识。没红透，那绝然是酸的；红初满，还是酸的。深红，紫红的，味就好了，果肉丰实，汁多味美，当然也有一点点酸，是用来刺激味蕾，令人生津，烙下记忆的。下学回来，远远望见星星点点的红，那是止不住馋的。放下书包，赤着脚，噌噌的爬上树，轻舒猿臂，左右开弓，将两个裤兜装得满满的。当然，树上也不会停嘴的。每次摘杨梅，手上总会粘粘的，大概因为有露吧。如果还酸，不怕，清水洗过后，洒点盐，在盆里一拌，味就很好了。那种味道很特别，盐的加持，既压住了酸，又丰富了味蕾。如若熟透，那自然是不用加什么的，洗净入口，味厚绵长，人也就悠然自得了。 十一岁那年，父亲得了气管炎，医生喝令他要戒烟。为了遏烟瘾，他便起了馋瘾。时值农历四月，家里的那棵杨梅还没熟，父亲就每次摘一菜碗回来做，用盐拌好，当零嘴。我们做作业时，他也不避着，在一旁吃得挤眉弄眼的，还不许我们打野。我早已被勾得齿流涎，鄂生津，趁他起身，偷偷拿了两棵塞进嘴里，够酸，也确实提神醒脑。那一季的杨梅，父亲从四月吃到了五月，幸好，他的烟也彻底戒了。每年，母亲会摘一些杨梅晒，拌些紫苏放入其中，装瓶，可保留好长时间。浏阳人，有很多是吃过的，每每在外乡说起来，大家都能说上几句。共同的乡愁，共同的记忆，只是有那些手艺的人正慢慢的变少了。现代的生活太丰富，日常的本领也慢慢“退化”成了手艺，成为了一种奢侈的享受。 道吾山背后，就是北乡。山阴处，杨梅成林，无主之树，人迹少至，任他年年挂果，任他年年掉落。落地又成树，成树又成林，竟有了较大规模的面积。有年放端午假，几个同学相约去采摘杨梅。及至半山，已是成片的杨梅林，地上已掉落满满的一层。上不了几棵树，背篓就满了，只得抱憾而归。回去的路上，觉得太吃重，只得吃一点，扔一点，便笑自己太贪了，最后还得舍弃掉。一切皆有定数，不必贪慕，也不必菲薄。是你的，一点也不会少；不是你的，得了就是负累，莫不如早点减欲，为自己设限，省得后来负坠在身，丢又不想丢，拿又不能拿，苦不堪言。 离家后，到了北方，杨梅是极少的。新鲜的是吃不到了，母亲会晒一些干的，做紫苏杨梅，甚至直接冻上鲜杨梅，留给我们吃，却已不是当初那个味了。后来，到了南京，小区里有绿化的杨梅树，每每杨梅熟时，我会去摘些回来吃，任他酸倒我的牙，也觉得是那个味。再后来，妻子开了网店，做生鲜水果，吃到了福建的杨梅，仙居的杨梅，余姚的杨梅，四川的杨梅，包装精细，个头也大，味道也好，一咬就化。女儿也喜欢吃，洗一盘，聊着天，拣着拣着就吃净了，光阴都有了别样的味道。 后来到了上海工作，教学区和家属区都有几棵高大的杨梅树。隐若红珠的杨梅熟了，招惹着我，诱惑着我，去驻足，去靠近，去攀折。吃到嘴里，也不过耳耳。看在眼里，却又那般心花怒放。这也许就是一种执，是烙在童年里的刻板印象，是种在舌尖上的味蕾记忆，很难更改。有人在杨梅树下，唤回天竺三年梦，参透披云一味禅。而我，在杨梅树下，却只是馋得紧，作不得诗，实在一俗人莽夫也！昨日路过院子里的杨梅树下，还想做那上树采摘的馋嘴，攀援而上，把口袋装得鼓鼓的，路遇行人还得藏得严严的，生怕被发现了，被人要了去，或抢了去。其实，我的同事们都没曾在意过院子里的杨梅，他们眼里可能会有杨枝甘露，酸梅汤，哪知道有人会馋那酸酸的果子。 窗外，雨正下着，淅淅沥沥，绵密如织。人生所有的得到不过是回忆，所有的经历都不过是体验。所以得有热爱，所以得有感念，如对杨梅，每一颗都在齿间流芬，每一粒都牵系隽永。常恨语言浅，不如人意深。关于其间的回忆与味道，能说出来的不过一二，盘恒于心上的要蕴藉深厚得多。是以为记，永志吾爱！向生活中所有的美好致敬，向生命里所有的馈赠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