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大红床

陆离

<p class="ql-block">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当我有一天躺在床上,寿终正寝,儿孙们排在床沿,我在弥留的几分钟时间里,努尽最后一分力,究竟要说些什么才好。像奥斯特洛夫斯基那样高逼格的名言,我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的了,也不会去跟他们说。因为与奥氏相比,我所追求的所谓理想生活微不足道,可能只比五柳先生略为“远大”,至少不用去赊酒喝,喝醉了有地方睡,而不必躺在田间野地里,任由蚊虫噬咬……</p><p class="ql-block"> 所以,奥氏的“解放人类”这般对我而言不可企及的伟大理想,我怎么能说得出来说呢?就算我临走前,振臂高呼,然后挥一挥衣袖,我能带走儿孙们眼睛里如饿极的猛兽发现目标般,霎时迸发出炫绿的光芒么?届时,或许我很不幸地连一片瓦都没给儿孙们留下,甚至可能躺的床都不是自己的(譬如医院)。</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来了。其时,父亲才恰好虚岁五十,他就已经躺在床上了。由发病始,他已经躺了三个多月。我知道,那张床还是他和母亲结婚的时候最主要的嫁妆之一,纯松木制作,用料十足,非一般的结实。我不晓得床到底有多宽大,只记得我们常常可以三四个孩子在上面打闹,翻来滚去,并不会掉床。二十多年过去了,床已然变成了暗暗的红色。可以想见,当初床涂的是怎样浓墨重彩的鲜红。</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张床上,睡了这许多年。我们兄弟姐妹,也是在这张床上一个接一个被生出来。我们众孩子,竟然全部都是顺产。以日趋发达之今日看来,仍然是难想象的。所以你无法预知,一个人在困境之中所激发出来的能量,都可能倔强到什么程度。我向来认为,在这点上,我的父母都是深不可测的。所以对于他们,我唯有高山仰止。</p><p class="ql-block"> 大约我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回夏天,农忙方才结束,表姨来了我们家做客。表姨二十岁左右,穿着一件粉色的尼龙衬衣,黑色的长裤,照例是尼龙的。她秀美而高挑,扎着一根略粗的马尾辫,两颊红扑扑,一颗小虎牙总是时不时笑出来;颦笑间,难掩的羞涩,至今无法从我记忆里抹去。晚上,父亲安排大姐和小姨一起睡,可是家里条件差,实在找不出更好的足以招待客人的床了,父亲索性把属于他和母亲的大红床让给表姨“享用”一个晚上。</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又长大了几岁,提起这件旧事。母亲说,表姨是过来我们这边相亲的。</p><p class="ql-block"> “她还从来没有睡过那么大的一张床哩!”母亲言语里不知是悲是怜。</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哎,九塘那边太穷啦!”没等我开问,母亲又叹了一口气说,“她们那边呀,都是山,满山的石头,连种地都难!”母亲一边剥着花生,一边说。头也不抬,似乎这样的穷乡僻壤她已经司空见惯,听惯,进而习以为常了。</p><p class="ql-block"> “可我们这边也不见得好嘛!”我很替表姨可惜,思忖着:那么好看的人儿,嫁到我们这边算是明珠投暗了。</p><p class="ql-block">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这儿至少有地可以种哩!”顿了一下,母亲忽然抬头扭过来对我说,“可惜啦,还是没嫁成!唉…”</p><p class="ql-block"> “怎么?”我倒有些“幸灾乐祸”了,急急地问道。</p><p class="ql-block"> 母亲接着给我道出了原由。原来,那次过来做客,表姨就已经跟村里一个老光棍(那时农村三十岁没娶已算老光棍)定下了亲事。不久,表姨就先上门协助其做起家务了,——姑且谓之曰婚前彩排?可谁能料想得到,有一次,表姨挑水(那时没自来水,靠挑水喝)回来,往水缸里倒,“咔嚓”一声,水缸竟莫名地裂了一条大缝,水汩汩漏出……</p><p class="ql-block"> 后来,老光棍的父母因此认定,这是上天在发出警告,他儿子娶表姨是不吉利的。这庄精心准备的相亲便莫名其妙地告吹了。其时,我颇为庆幸表姨没最终嫁过来。</p><p class="ql-block"> 然而直到如今,我也终于没再见表姨一面。不知道她嫁到了哪里?那里有田种么?她渴望拥有的,跟我父母那样的大红床呢?</p><p class="ql-block"> 不久的后来,父亲就去远地跟人一起挖煤了。他常常早出晚归,骑着一辆“永久”单车,那还是全家大半年的省吃俭用买的,花了两百多块!因为煤井经常换,近地挖完了,就只好觅至远地,这样一来,父亲越去越远。所以,父亲有时候上井太晚,索性就不回家了。他和工友在煤井边搭了个棚,做了个榻,聊以暂时过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的生活依旧拮据。</p><p class="ql-block"> 不过,因为这样,我们兄弟姐妹经常得以睡到大红床上。真的好宽阔,好舒服!尤其冬天,席子下面垫了厚厚的稻杆,软软的,又有弹性。半夜梦中偶然翻身,稻杆被挤压,“吱吱吱”轻微作响,阵阵稻香沁入心脾,熏醉了我们童年的各种美梦……</p><p class="ql-block"> 可是在那漫漫长夜,父亲却孤枕在煤井边,听着凄厉的松涛声,声音如困兽般嗷叫。那里没有稻香,充斥的只是煤渣的腥味…</p><p class="ql-block"> 那年国庆节,我终于得以放假回家。病魔把父亲强悍的身躯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我才上高中一个多月,父亲说好的要看到我上大学呢?忽然想起了我去新生报到前,父亲帮我收拾行囊时的那个皮箱……皮箱跟我这个新主人到了县城,它擦的锃光瓦亮,备受珍惜!可它的旧主人却…</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让母亲去借钱治病,为了不占地方,他让母亲收拾了柴房,安了一张破床,挂了一张旧蚊帐。那个柴房,光线昏暗,地面潮湿,到处是残留的蜘蛛网,阵阵发霉的味道扑鼻而来。…</p><p class="ql-block"> “阿都你回来啦!”父亲平躺在床上,盖着灰黄色的薄被,眼睛凝视着房顶。</p><p class="ql-block"> “唔…”我泪水禁不住滚落。</p><p class="ql-block"> “你好好读书,不用担心我。”父亲费力地扭过头对我说,眼神依旧是那熟悉的坚毅。</p><p class="ql-block"> “唔…”我不知该说什么。</p><p class="ql-block"> 父亲向来跟我们话都不多,哪怕我小时候,他要去走亲访友或逛街,常常把我带在身边,也鲜于跟我说话。偶尔骑车载我在路上,只不过说些“坐稳”“抓好”之类;到了该吃该喝的时候,也不过是“你要吃什么”“你想喝冰水还是雪条”之类。</p><p class="ql-block"> 父亲临走前几天,已是年底。那天他突然嚷嚷说,要回那张床上睡。接着,让我们扶他回去。父亲步履蹒跚。柴房相隔卧室止不过十几米,父亲边走边看,还费力地抬起手,对着家里的杂物指指点点,吐字都不清楚了。在我们搀扶下,父亲却仿佛走了半个世纪。</p><p class="ql-block"> 父亲并没有因为病痛而发出过一声懦弱的呻吟。他只是沉默,沉默是父亲对我们教育的一贯的方式。我的父亲,唯有在晚饭结束后,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他才是个话痨。他常常边讲边模仿故事中人物的口吻、动作和神态,怎一个惟妙惟肖了得!父亲,其实是个被种田和挖煤耽误的说书人和好演员。</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最后几天里躺回了大红床上,他这是要给我们传达“从一而终”或“善始善终”的意思么?可惜,父亲走的时候,没有交代任何“后事”。他一生都在演戏,是演给我们看的:苦难里,他假以安闲自在的微笑;无聊时,他假以绘声绘色的讲述;病痛中,他假以达人知命的沉默。总而言之,父亲终其一生都很“假”,假得让我每当想起便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值钱的东西,甚至连遗言都吝惜留下,甚或不屑留下。最重要的是,他没有给我们留下苟且的生活态度。这也就够了。金银从来常易主,世上安有长富贵?</p><p class="ql-block"> 母亲说,你爸不在了,大红床烧了给他吧。哎,算起来,大红床已经灰飞烟灭十数年啦。</p><p class="ql-block">(念桂 2018.06.17笔 2024.6.16删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