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04年秋，妈妈去世了，我和先生常常出去拜山，祈请山里神明护佑妈妈的灵魂，更为平复我的悲伤与痛苦。隔年初春，在去千山的路上，停车休息时，我随意扫了一眼路旁的水沟，一下就愣在那里，不由自主泪流满面。只见路旁的臭水沟里，一盘石磨静静的卧在那里，呆讷而悲凉，如同妈妈病重期间望过来的眼神。一段尘封的往事涌上心头……</p> <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时我才六七岁，妈妈经常带我去村外孙奶奶家磨玉米面。孙奶奶是汉族人，厨房很大，正中间安了一盘磨。孙奶奶家还养了一头驴，每次磨面时，脸上都会被蒙上厚厚的麻袋片，然后就在套上不急不缓、一圈一圈的拉磨。妈妈和孙奶奶一边唠着家常，一边时不时添一瓢玉米，不一会儿，面就磨好了。离开时，妈妈总要与孙奶奶撕扯一番，最后妈妈总是能成功地把自家满满一盆面放在磨盘上。</p> <p class="ql-block"> 那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妈妈为什么要留一盆玉米面呢？粮那么金贵！妈妈说，为了感恩呀！我又问，为什么我们家不安一盘磨呢？妈妈说，那得25块钱呢！等我长大挣钱了，咱家也安一盘磨！我雄心壮志地说。妈妈顶着大面袋子停下了脚步，吃惊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那盘磨，那个承诺，深深触动了我。岁月如梦，时代递叠，迅速而丝滑的变化掩盖住了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情节，是啊！我还欠妈妈一盘磨呢！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激动让我飞跳过去，从背包里抽出丝巾轻轻擦拭着磨盘上的每一条纹理。那圆圆的脸庞枕在地上，如同最后时刻妈妈躺在炕上……</p> <p class="ql-block"> 我一定要把这磨搬到山上！我伸手就抱，根本抱不动。先生见状，和我一起把磨抬上了小轿车，调转车头，直奔家乡。几小时后，车开到了妈妈生前守护的小南山。车只能开到山脚，可磨要运到山腰。山路陡而窄，杂草丛生荆棘密布，两人横着抬，根本走不开；两人顺着抬，一旦脱手，下面那个人非死即伤……顾不了那么多了，今天，一定要把这盘磨送到妈妈墓前。</p> <p class="ql-block"> 先生开车去镇上买来一根粗绳子，对折一下，从磨中心的孔里穿过去，再系到自己身上，又用捡来的一根木棒，穿过绳子，就这样，我俩一前一后抬着磨盘上山了。我东倒西歪的没走几步，就累得瘫在地上，浑身冒汗，大口喘气。在放下木棒转身回望的瞬间，我才发现，石磨离我抬这头远远的，离先生那头却很近，几乎要贴上了他的胸膛。他的脸上也是汗水如注，呼吸与步伐却很稳键。</p> <p class="ql-block"> 休息的当儿，先生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石磨为什么在正中间钻一个孔呢？”我想了一下，答道：“为了稳啊！” “是呀！只有中正才能稳定！只有稳定才能持久！”先生语重心长地说。</p><p class="ql-block"> 心乱气偏，气偏步乱，这么简单的道理，陪伴先生习武多年的我倒给忘得一干二净。望着沉重的石磨和中间的那个小小的孔，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像从身体里下沉到大地，整个人都清明起来。当我和先生重新抬起石磨时，我已不再慌乱，气息和步伐与先生一样稳。余下的路没有再休息，我也没有再大口喘气，反而有使不完的力气。</p> <p class="ql-block"> 从那开始，我们迷上了石磨。城市里动迁的小区，山村里的田边地头，只要有石磨的地方，就有我们挥汗如雨的身影。亲友们知道了我们的喜好，也纷纷帮忙，两个多月，山上的石磨就有几百个。我真真正正爱上了石磨，他们成了我生活中最幸福的一部分。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把千千万万个石磨请到山里，石磨连着石磨，像一座桥，伸到了天上，见到了那里的妈妈，我们都很快乐…</p> <p class="ql-block"> 五月，先生又开始摆弄那些石磨。两个月里，只要他一有空，就会摆上几块，或靠或摞，做成不同的造型或阵形。这一次，他把他们全部立起来，面朝山下，第一盘磨在山坡最上面，依次第二排三个、第三排五个……几百个石磨仿佛一个三角型的军阵，又像一个齐声合唱的乐团，还像一群开怀大笑的老太太……</p><p class="ql-block"> 我看得入神，情不自禁地举起大拇指叫了一声：“好！”先生吓了一跳，问：“怎么个好法！”“他们在歌唱！”“唱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他们还在笑！” “笑什么？”“这里真好！”……那晚我们在月光下的石磨旁坐了很久很久，石磨透过月光，跟我们说了很多很多……</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煮饭，先生拉起我来到石磨前，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什么叫磨？一对才叫磨，缺一不可。为什么分上下？因为上阴下阳，地阴天阳，按照阴阳平衡的规律，上与天平衡，下与地平衡，如果颠倒的话，那就失去了平衡，也就磨不出五谷来。你再看，这四正四偶代表东西南北，加在一起代表八卦，五谷代表五行……这小小的磨，可是天地自然的缩影啊！他们像蜡烛一样，磨损了自己，养育了我们，为人类的繁衍立下汗马功劳……”</p> <p class="ql-block"> 我也变得激动起来，心里的感想自然而然的流淌出来：“一盘磨就代表一个家庭，上面的这半儿是女人，下面的这半儿是男人，好女人是男人托举出来的，好女人也一定会绕着男人转，上敬下睦，夫唱妇随。男人要稳要平，女人要勤要细……我们分享着彼此的感悟，忘了做饭，也忘了吃饭。那个上午，我们谈及子孙家国，我们聊到众生百态，千头万绪，千丝万缕，都可用磨比之、以磨喻之。石磨，真的变成一座桥，带我们来到另一个境界。石磨，不再仅仅是个物件，是个承诺，而是我们的导师、我们的挚友、我们的良伴！</p> <p class="ql-block"> 妈妈去世一年后的秋天，我们在树林中建成了感恩坛。先生还特意运来一盘大磨，把我们的感悟刻在上面。那篇感悟里，我们视磨为母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