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

山风

　　父亲去世一百天了。按照当地的风俗，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到坟前去祭拜他，给他烧些纸钱，跟他说说话，陪陪长眠地下的他，父亲生前爱抽烟，我特地在坟前点上三支香烟 ，也让他“过过瘾”。父亲就安葬在老家对面的小山坡上，周边绿树环绕，放眼望去，就是大哥和二哥的家。地方是父亲生前自己选定的，他说，他死后就帮我们看着家。

　　父亲身体一直还算不错。身材虽然说不上高大魁梧，倒也硬朗。很少进医院，即使有点伤风感冒之类，稍做治疗，也很快痊愈。至于劳作，七十多岁还能上山砍柴，下田耕作。像侍弄菜园之类的事，八十了还能干。父亲喜欢看花鼓戏，走上几里路，去邻村看个戏那是常有的事。我们兄弟姐妹常常为父亲有个好身体感到庆幸。

　　我们幻想着这样美好的时光一直延续下去，可是，残酷的现实却将我们的美梦击得粉碎。一场大病一下就让他变得老态龙钟，一场小病让他进入了生命的最后时光。

　　2022年五一回家，我换了一辆新车。父亲很高兴，亲自点起来鞭炮来庆贺，邻居们过来，他不停地请他们抽烟。那种欣慰与自豪，写满了他的脸上。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灾难正悄无声息地向他走来。

一周以后，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大便带血，想让我带他去医院看看。父亲有多年的痔疮，所以，大家都以为又是痔疮犯了，谁都没太当一回事。只是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马上回家带他去看病，父亲怕给我们添麻烦，不愿去大医院，就在乡镇医院检查一下。医生也认为很可能是痔疮复发，就开了一些药让他回去休养。我们就更没当一回事了。

可是，两周以后，我回家看望父母。父亲说，吃了药没有效果，依然便中带血。一种不详的预感在我的心中升腾。

　　2022年5月22日，我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朋友圈里的小年轻正闹腾着过“520”，我却陪着父亲在医院里进行着各种检查。这时候，父亲就像一个听话的小孩，紧跟在我身后。其时，他还行动自如，上下楼梯，我伸手去扶他，都连说不要。

门诊医生经过简单的询问之后，就要我们去做肠镜。我的心里不祥的预感愈发严重。父亲跟在我身后，配合着做了各项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不出所料，一个“Ca”特别刺眼地出现在我眼前。幸好父亲不认识这个符号。我就跟父亲说，没什么事，肠道有一个息肉。一边想着如何让医生帮着隐瞒父亲患癌的消息。医生善解人意，告诉父亲有一点小问题，肠道有一个息肉，（因为病理分析要一周才能出来）便嘱咐父亲吃点药，如果一星期不好，就要动一个小手术。

回家后，父亲按医嘱吃药。我们兄弟姐妹背着父母开了一个会议，商量父亲有关手术的事宜。兄弟姐妹们表现出空前的团结，与医生沟通手术方案的，安慰照顾父亲的，陪伴母亲的，都尽心尽力地做着。医生找我去谈两个问题，一是做不做手术。如果不做可能三到六个月就会胀死或者痛死，如果做，可能会多活两三年。二是怎么做。父亲肿瘤位置比较低，距肛门只有5.5厘米，如果做保肛手术，风险比较大；但如果连肛门一起切除，以后的生活质量会比较低。前面一个问题不需要怎样考虑，但后一个问题我确实犯难了，不知道怎样选择才好。那几天，我满脑子就是这两个问题，连吃饭睡觉也是。我一次次上网查阅有关医学知识，一次次与医生沟通，一次次打听相关情况，最后，打听到湘雅一位医生可以做保肛手术。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这个问题解决后，其他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我们到湘雅请来了这位医生，医院也很重视这个手术，科主任亲自担任副手，配合这个医生动手术。

手术做得非常漂亮，父亲成功地保住了肛门，他以后的生活质量也有保障。术后三天，肠道已经贯通，五天，能下地走动。这种恢复的速度不但让同病室的病友非常羡慕，连医生都感到有些惊讶。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还有我们兄弟姐妹的精心照顾，父亲十五天就出院了。

　　父亲出院后，经过短短的一段时间的休养，虽然大便的次数有所增加，身体还有点衰弱，但已经基本恢复正常，脸色甚至红润了不少。父亲又开始打麻将了，不是很多，有人来陪他，就打一两三个小时，他也不觉得太累。父亲对看花鼓戏依然感兴趣，甚至会跑到几里路外去看上一场。

就这样日见其好的过了大概一年，父亲的病基本痊愈了。但是，父亲的身体却慢慢衰弱了。医生说，这很正常，即使是体壮如牛的小伙，动一次手术，也需要两三年才能恢复，何况是八十多岁的老人。父亲开始感觉腿没了力气，以前天天都要外出的，现在到院子里走走都要我们监督了。然后是嗜睡，麻将也很少打了，大部分时间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他说，只有这样才觉得舒服一些。但是，烟瘾还是很大，用他的话说，饭可以不吃，烟不能不抽。

　　国庆后，我接父母去我那里住一段时间。父亲以前很乐意去我那里。说单位上人多，很热闹。不像家里，一天难得见几个陌生人。这次他却不太愿意，我知道，他心疼我，怕麻烦我。但是，因为母亲呼吸道疾病要接受一段时间的预防治疗，他还是跟着来了。

其他方面还如从前，但已经不太出去。我家就住二楼（其实只有半层的高度），他也懒得下楼，说不容易爬。即使下去，也很少转悠，就随意找一个地方坐坐，或者干脆躺在某一个角落。原来特别喜欢交流的他，也懒得与别人交流了。手没了力气，开门都觉得困难，还不时跟我说我们的锁有问题。

我真正体会到什么是“老态龙钟”了。父亲大部分时间就躺在沙发上，只有吃饭和晚上睡觉除外。原来喜欢站在阳台上看看来来往往的学生，抽抽烟，现在抽烟都坐着了。走来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要跌倒的样子。

　　天气日渐转凉，父亲行动变得更加艰难。每次洗澡，都要花费很大的气力，连脱衣穿衣都感到困难，每次洗完澡，都喘着粗气，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平复。父亲要强，每次我去帮他，他都拒绝。用他的话说，连衣服都穿不了了，那就大好了。听着他的话语，我的泪情不自禁地出来了，怕他看见，只好转过身去，偷偷的擦掉。

父亲的口味开始变差了。本来，过惯了苦日子的父亲对吃的很随意，只要随便有点菜，他就能对付着吃一顿饭。父亲动手术后，为了增加他的营养，让他更好的恢复。我们时不时的弄一些营养餐给他，最初，他还能吃上一小碗。每天还能坚持上下午一次牛奶（或者蛋白粉）冲蛋喝。但到了十一月，父亲饭量开始减少，每餐就一点点，甚至有时就喝一点牛奶冲蛋。似乎每次吃饭都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

　　十二月，母亲不知什么原因胸椎骨折，住进了医院。其时，父亲身体已经很衰弱了。很是要强的父亲，穿衣服都需要帮忙了，他很是无奈地接受了我帮他洗澡洗衣服，帮他穿衣脱衣，扶他躺下，扶他起床。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怎么还不死，拖累了我们。语气中满是悲伤。正当我们忙着给母亲做手术时，父亲有一天告诉我，他的腰痛得厉害。到医院检查，父亲也腰椎骨折了。

幸好父亲骨折位置适合动手术，医生做了各项检查之后，就给他动手术，没几天就出院了。因为母亲还在住院，需要我不时去医院办理各种手续。父亲看见我忙得焦头烂额，便嚷着要回去，不想再增加我的负担。经过我好一阵劝说，才答应等母亲出院后一起回去。

父亲内心十分焦急，时不时地流眼泪。他忧虑的不是自己，而是我的母亲，是拖累了我们兄弟姐妹。

　　父亲是元旦回去的。在车上，父亲开始给我交代后事，说死后要埋葬在哪里，要我帮他把存银行的钱取出来，免得以后麻烦。我一边安慰父亲，一边泪水又夺眶而出。

等我忙完学校的事放寒假回家时，父亲已经不能下床了。大哥哭着说，回来以后，就没吃一粒饭，靠喝一点牛奶冲蛋维持着生命。大小便开始失禁，两个哥哥每天跟他洗两次。大概离去世之期不远了。

　　我进去叫他，他很清醒，问他想吃什么，他说什么都吃不下，只喝一点汤汤水水。我点一根烟，他猛吸了几口，似乎很是享受。这是他保留的最后的一个嗜好了。

整个寒假，我哪都没去，就陪着他。给他端茶喂水，给他擦洗身子，给他点烟。父亲很少说话，他实在没有力气。除夕晚上，父亲勉强支撑起身体，陪着我们吃了一餐团年饭，他自己什么也没吃。我们给他拜年，给他红包，他笑着笑着又哭了。我知道，他留恋着他的儿孙，留恋着这个世界。

初五那天，舅舅和叔叔都来了。父亲牛奶和蛋白粉都不喝了，只是喝水。父亲把他们叫到床边，又开始交代后事。他说，他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患病的这段时间里，儿女照顾得很好，希望叔叔和舅父在他死后不要为难我们兄弟。听了他的话，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开学在即，我和妻子需要做些前期工作，准备正月十一回学校。初十那天，我问他抽烟吗？他说好。我给他点好烟送到嘴边，他吸了几下，没吸出什么烟来就说不要了。谁想到，这成了他生命的最后一支烟，竟然还剩了一大节。母亲进来告诉他，说我要回学校了，问有什么事要交代。父亲说，让他去吧，工作要紧，都交代完了。还伸出手，做了一个“再见”的动作。看着他无力挥动的手，我的泪又来了。

正月十一那天，我们吃饭后准备给父亲清洗身子。父亲低声对我说，不想洗了。看着他气若游丝的样子，我感到情况不妙。我马上叫来了所有的兄弟姐妹。父亲要回他老屋去（二哥家），等我们把他弄过去不久，父亲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一生经历了无数的苦难。为了他的家庭、为了他的儿女，他扛起了一切苦痛。哪怕是生命的最后时光，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依然是他的妻儿子女，唯独没有自己。

　　父亲节即将来临，我又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他生前的点点滴滴。但愿苦难的父亲在另一个世界不再苦痛，愿他一切安好。

谨以此纪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