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

得书园

　　岳父林文先生，生于1927年3月28日（丁卯年二月廿五），卒于2018年2月23日（戊戌年正月初八），享年九十二岁。

岳父兄弟四人，算上堂兄排行老三。十七岁奉严慈命成婚，生五男四女。岳父岳母含辛茹苦，倾尽心血抚育，历尽磨难，子女无一掉队。

岳父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解放后投身教育事业，直至一九八三年离休。文化大革命期间，因知识分子身份一度被划为右派。

　　岳父擅长书画。书法取法赵孟頫，自成一格，可惜纸质作品传世不多。汕尾市捷胜得道庵风景区正殿，入门匾额“胜地灵岩”乃其得意作品之一。挥毫其时，我在现场学习观摩，但见岳父笔走龙蛇，左右腾挪，一气呵成。墨稍干，取朱笔轻快勾勒，基本不做修饰，原汁原味的，就完成了“胜地灵岩”字模。

岳父在中国画方面的成就，首先源自天资聪慧。青少年时期受其父林启宇（岭南画派大师高奇峰入室弟子）潜移默化熏陶，播下艺术种子。其次得益于后天勤奋执著，白首不移初心，老当益壮。退休后，岳父没把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社交，而是潜心书画研究，每天一个上午雷打不动创作，有时大戏连下直至晚饭时分。

　　岳父作品被广泛认可大约在汕尾建市初期，他成为海丰县老年书画协会当仁莫让的首席国画家。由于影响力不断扩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被推荐加入中国书画家协会，担任理事。作品多次在专业报刊发表，被多家专业机构和党政机关收藏。九十年代后期应陕西书协邀请，前往西安这片艺术沃土开展学术交流，深受欢迎。同期，得到中书协领导佟韦高度肯定，并手书“德艺双馨”馈赠。

岳父定居汕尾市区后，应中国画爱好者黄荣等人请求，举办义务性质的中国画技法培训，为地方培养了一批后起之秀。汕尾报还为此专题进行报导。

　　岳父长着标准国字脸，浓眉大眼，单看相片会以为是饱经风霜的高级干部。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威风凛凛，说话声如洪钟，真人更像一个久经沙场、骁勇善战的大将军。

其实，岳父的性格特点跟长相一点也对不上号。

按说，岳父这样貌，拿来吓唬不听话的小孩应该很管用。事实恰恰相反，岳父就像一尊多子佛，成天儿孙绕膝。

　　岳父赐给膝下儿孙不分男女、内外，一人一个昵称。所有昵称各各形神兼备，拍案叫绝。“图钉”、“狮鼻”、“大头柚”、“四方猪”等等，不一而足，俱是老人家杰作。刚开始当事人都很排斥，大家也多少有些别扭，可是叫着叫着忽然习惯了，感觉比正名还亲切。

岳父心目中，儿孙都是上天恩赐，男的是心肝宝贝，女的叫掌上明珠。儿女稍有成绩，信手就是一顶高帽；孙子辈聪明伶俐，赞誉动辄“盖过四房头”。是否言过其实不要紧，要紧的是老人家有望子成龙的健康心态。这满满的“虚荣心”，聚拢了几代人积极进取的正能量，诠释一个家族长盛不衰的因果关系。

　　岳父有儿女九个，全部成家后，岳父岳母选择独立生活。岁月的年轮深深刻在脸上，思想却鲜嫩现代。他俩不信神不信佛，却信奉“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毛氏理论。子女也很识趣，轮流带着小孩往老人家的小区跑，原来天伦之乐也可送货上门。

岳父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又有后辈大小不等的红包，生活费可观。可是一路走来俭朴习惯已然定型，丝毫无法改变。但见早餐一个馒头、一杯牛奶吃了半辈子，午晚餐也是因陋就简。一段时间岳父负责上街买菜，虽说荦素具备，营养足够丰富，但款式几乎不怎么变通。家里人说豆腐好吃，岳父可以连续一个礼拜天天买豆腐回来，直到岳母生气他才感觉做错了什么。

知道父母生活质量如此，做子女的心里都过意不去。有时，我两口子想带他们上馆子改善改善，岳父总嫌这嫌那。起初我想不通，后来才明白老人家是怕我多花钱。怪不得出去吃饭，对服务员横挑鼻子竖挑眼，看谁谁不顺眼。

有一次，我跟他开个玩笑，说餐馆老板是我好朋友，给我打了很低的折扣，比家里吃还便宜。他信以为真，那一顿吃得特别开心。此后如法炮制，岳父到底是没有察觉，还是慢慢接受了不想拆穿，不得而知。不过我总感觉这事哪里做得不对。

　　岳父生活习惯很好，除了偶尔抽根烟，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因此耄耋之年，身子骨还很硬朗。岳父从来不吃药，因为基本没病，偶尔感冒咬咬牙就过去了。他一生特别讨厌去医院，去世前摔一跤，不省人事被动住院，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岳父心态乐观，谈吐诙谐风趣，化烦恼于无形，艰难苦厄举重若轻。被扣上右派帽子的日子，他在集中学习处所没有颓废，没有怨天尤人。除了牵挂家人，他把更多心思，用在学习和劳动。先后学会做一桌子饭菜，学会做泥水工，并抓住机会表现，因此经常受到管理队伍的表扬，终于得到应有的宽大处理。

此后逢年过节，重要日子，都是岳父主厨，合家老少赞不绝口。果然“男人会做菜，胜过高富帅”。岳父每年生日，都是他展示才艺的大好机会。家人以外，主要亲戚、知己朋友俱是座上嘉宾，岳父亲自上市，采购好鱼好菜，配合上佳厨艺，尽显热情好客品性。

　　岳父待人宽厚，从没苛责后辈不到位的关心。他对我的偏爱尤甚，要不，何以我只一封书信，就能做通心理工作，让老人家放心把三女儿托付给我。岳父能把我的所有不足说成优点，我的优点逢人能吹上几遍。

岳父的画作轻易不赠人，不过我是例外。我每搬迁一次新居，就跟他索取一幅墨宝，老人家也是有求必应。搬家次数多了，渐渐拥有好多岳父的大作。这些作品，无疑应是我家目前为止，价值最昂贵的不动产。

岳父古文学根基扎实。九十高龄跟我聊白居易《长恨歌》，聊王勃《滕王阁序》，竟然倒背如流，令我顿感汗颜；聊近代史，我甘拜下风；聊地方掌故，我更不是对手。我终于明白，为何岳父不会普通话，却把中学语文课教成经典，幻化出桃李芬芳。

　　岳父也有一个大大的烦恼，碰到稍微带点机关的电器就一头雾水，活脱脱一个“家电盲”。每次家电面前碰壁，就随口冒出一句：“够土，够笨！”揣测岳父本意，应该是批评设计不周全，没照顾到老同志，但听着怎么更像自嘲。

岳父七十岁后才住上电梯楼，可是轻易不敢独自下楼。有一次大家先下楼等他，半天不见人影。结果派人上去看看，岳父竟然没按下楼键，一直在电梯间徘徊，害得一群人眼泪都笑出来。

也许，这便是大智若愚应有的样子吧！

（2024年父亲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