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莉是如何成为那个细思极恐的“悍妇”的

白开水

李宝莉依旧拿着扁担，她歇斯底里，而且泪流满面。

她从《万箭穿心》的书本中走了出来，不停抽泣：“你们都看见了，我苦了半辈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错哪了？怎么到头来要老公没老公，要儿子儿子却也不认妈了呢？我可是用这根扁担养活了他十几年啊！”

如果倒退二十年，丈夫马学武在没有义无反顾地沉尸江中前，一定会告诉她为什么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当然，马学武开不了口了。整个书本里，准确地说，在他俩不到十年的婚姻中，他跟她说的话可能加起来不会超过万把字。

成长在城市的村中村里，也没什么文化的李宝莉用直来直去的超强个性，压制了一个来自农村却上过大学而后当上干部的丈夫。她口无遮拦的两片嘴唇和简洁的思维方式让中国式的教育以及道德伦理随时就有可能崩溃。

也正是因为如此，马学武鼻梁上的近视眼镜后面永远透露出一种无奈和胆怯。这种压抑的氛围，让人心有余悸，更是痛不欲生。

反过来，如果没有体验过上世纪九十年代在武汉那个杂乱批发市场里谋生的经历，是无法理解李宝莉对生存和生活的紧张心态。

她辛辛苦苦拿着几百块钱工资来和马学武一起延续无止境的日子的同时，再回到经济状况并不如意的家中后，自然毫不保留地展现着她直率而又絮叨的性格。幼小的儿子小宝之所以一直同情着父亲，正是母亲对父亲看似毫无道理还又无休无止地欺压行为，以至于他从小就知道心疼父亲。

而这个时候李宝莉还一直以为她就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他们是一家人。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儿子跟她走的越来越远。

婚姻的不幸，除了性格和交流方式的不对等之外，社会经济发展速度对支配家庭经济的现状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在丈夫终于获得了单位体制内分配的一套福利房后，原先设想的幸福生活却并没有真正开始。谁也想不到在李宝莉眼里万分惊喜的房子里，他们从此过上了一种永无宁日的生活。

仔细去想，理解和包容似乎更加重要。从低矮吵杂、阴暗败破的出租房里搬出来的那天，因为李宝莉对马学武的种种不满，而又缺乏巧妙化解方式的简陋方式，直接导致了丈夫从此后无声地反抗的序幕。

李宝莉为了操持一个不容易的家，她会不顾男人的尊严和面子，她会剥夺丈夫几乎所有的自由空间。她会一边责骂一边夺去他手中的香烟，她会阻止并夺去马学武让孩子前往商店购买的一瓶水。在她看来，什么样的日子就得做什么样的人，而且是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让马学武彻底死心的，是几个同样来自农村的搬运工。当着李宝莉的面，他们也毫不客气地调侃了他：别看我们在城里卖苦力，但在农村的婆娘还是很贤惠的，我们过得比你舒坦。

就在搬进新房的那天晚上，马学武冷冷地说了一句话：李宝莉，我要和你离婚。

但凡男人有了这个念头，一定是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婚姻的寡味，同时可能更多的是来自对方的一波又一波毫无休止的压抑。

果然，再正经的男人也会出现另一个初恋般的女人。他的出轨没有太多的选择，同样感觉到婚姻毫无新鲜感的女同事很快和他步入了一个小巷子里的小客栈。而且这还是在李宝莉超强预感的跟踪下，他们堂而皇之开了房，上了床。

这其实是真正悲剧的开始。在那个时候落下一个卖淫嫖娼的罪名就等于人生已经毫无色彩了。从李宝莉最终选择拨打110开始，她其实还在选择挽回。她一边忍受房间内传出来的另一个女人销魂的声音，一边给派出所编造了丈夫和别的女人卖淫嫖娼的线索。目的只有一个，让他从此落草为寇，再无东山再起的理由和念想。

马学武在婚姻的煎熬里背弃了社会伦理道德。在收到单位降职处分和老婆把柄在手的前提下，他愈发变得软弱和没有担当。以至于乡下母亲落脚自己屋檐下的时候，他在婚姻中形成的软弱和退让表现得淋淋尽致。最终还是长期守护父亲的幼小孩子用任性和纠缠的招数留住了老人。

从此，三代人再无和谐共存过。

李宝莉性格的强势，源于文化差异的自尊以及从小生长的环境。而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妇女，她以为用勤劳善良的自身优势来保全和兴旺这个家，是正统的过日子途径。

但她万万想不到的是，知识分子有着更加无与伦比的自尊，在他所追求的经济和权位不相匹配的时候，他更想在家庭的地位受到尊重和维护，尽管他极力使用知识所带来的文明来维护家庭的运转，但一旦另一方经常用撕破脸的方式进行讨伐求得安稳的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堵住了内心仅有的那点和颜悦色。

李宝莉性格的强硬最终埋下了这个家庭走向悲剧的祸根。十年之后她才发现，她用扁担供养出来的小宝从小到大没有笑声，没有快乐，只有冷漠，只有沉默。这可能就是常说的那种家庭冷暴力。作为当事人，李宝莉竟然是毫无察觉，她很无辜地认为，我付出那么多，你们凭什么这样对我？

生活是万丈深渊，是鸡毛蒜皮，是柴米油盐，是素面朝天，是家长里短。这些，李宝莉通通都明白。而且，她理解的生活本身就是如此。所以，她觉得老头孩子都是我的，怎么说怎么数落，都自己说了算。

数落久了，丈夫眼镜片后的眼睛更加彷徨。在那个国有企业大规模下岗重新再就业的背景下，厂长的一句话【你要做好准备因为你也在名单里】，彻底击垮了马学武的最后存在感。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已经刻上了另一个世界的符号，只是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知晓。

他只留下了一张黑白遗像和孩子永远的伤痛。猛然没有了支柱的李宝莉并没有倒下。她能忍受马学武背叛的肉体，当然也能接受他冰冷的遗体。

她操起一根当年武汉最底层的谋生工具——扁担，开始了另一种毫无尊严的生存方式，她用女性的顽强支撑着残缺家庭的延续。

李宝莉身上有太多可恨的缺陷，但又让人讨厌不起来。在她的生活圈里，同等命运的女人和男人，都会喜欢她，我想这确实反映出来环境和层次的重要性。可偏偏讨厌她的却是自己最亲的人，老头不惜用死来证明，孩子高考后面对父亲的遗像，把杯中酒一干，说：从此后你就不是我妈。

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瞬间让人崩溃。一个人的一生是多么地短暂，但又是多么地漫长。如果付出之后，还让你一辈子扎心地挣扎，何不像马学武那样一走了之？然而，李宝莉却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把房本转交给孩子后，还是用那根扁担，挑着自己余生所有的东西，走出了家门。

在她心里，依旧充满着活下去的勇气，她幻想着孩子会成熟，成熟后就认这个妈了。

让李宝莉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一辆破面包车等在楼下，这个在杂乱的市场里结识了几十年又强迫和自己发生关系的男人给了她最后落脚的目的地。

感叹总是在结尾。破面包还没出院门，突突几下熄火了。李宝莉在车屁股后推着车，还骂了句婊子养的，照车上踢了一脚。最终，李宝丽还是用自己的力量让车子重新发动。

而此时，小宝正在暗处看着母亲随车而去。

生活其实就像李宝莉推的那辆破车，熄火了，下来推一推，骂几句，踢一脚，都无妨。因为，车子还没有到目的地，总得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