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陽台的传说

方锦华

                     （浔陽台风景图片）

      古黟漳河逶迤行进四十里，至渔亭境内，在石墨岭与龟山之间，作短暂的回水滞留，形成深潭，随即向新安江流去。潭面如镜，水色湛蓝，不知其深几许。临潭有一巨石，上端平整光滑，约十余平方米大小，称浔陽台，传说是陶公所命名。

      东晋末年，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问世以来，世人便对桃花源追捧不已，从未停下寻找桃花源的脚步，历代文人墨客、隐士高人、专家学者对此一直考证不休，争论不止，众说纷纭。最后较为一致的答案却是：世上本无桃花源，不过是作者理想世界里的“乌托邦”罢了。然而，每当我从渔亭逆水而上，伫立在浔陽台，这样的答案便被质疑，甚至被颠覆。加上一则浔陽台远古的传说，我则坚信：黟县就是美丽的桃花源。

       时光退回到一千六百余年前。公元405年8月，一直处在出仕与归隐矛盾之中的陶渊明，已过不惑之年，心中“大济于苍生”的愿望几乎不能实现，“击壤以自欢”则又难以养家糊口，迫于生存的压力，陶渊明还是听从了朋友的劝说，再一次出仕，上任彭泽县令。

      东晋时期，黟县与彭泽县交界相邻，官方之间尚有少许往来。是年11月初，陶渊明收到黟县汪县令柬邀品酒，满心欢喜，回复应邀，正准备成行，浔阳郡派遣督邮刘云来检查公务，刘云此人以凶狠贪婪闻名远近，每年两次以巡视为名，向辖县索要贿赂，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否则栽赃陷害，陶渊明也多少知道一些，而他不谙为官之道，竟不以为然。县吏则轻声告知陶渊明：“当束带迎之。”分明是提醒他应当穿戴整齐、备好礼品、恭恭敬敬地去迎接督邮，否则便会引火烧身，后果严重。陶渊明感叹道：“我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折腰。”意思是我怎能为了县令的五斗薪俸，就低声下气去向这些小人贿赂献殷勤呢。说完，挂冠而去，辞归故里，发誓从此再不入仕为官。然而，来黟县的事情只得暂时作罢了。

      义熙4年6月，公元408年夏天，陶渊明家中无端失火，宅院尽毁，无奈搬回柴桑祖屋居住，靠一些朋友接济，可谓饥寒交迫，加之子女皆不成器，心生郁闷，想出去走走，却又苦于囊中羞涩，不能远游。次年初夏，陶渊明的好友，庐山东林寺慧远禅师得知他对黟县心生向往，况且在任时曾失去一次机会，便给予银两资助他成行。虽然两县相邻，但彭泽县衙到黟县县衙却有三百余里地之遥，山路崎岖，并无直通的官道。作为一名隐士布衣，陶渊明是不愿携带随从的，然时逢乱世，不得不腰佩宝剑，以作自卫，同时挂上硕大的酒葫芦，酒是陶渊明在途中万万不能少的粮食。

      独自徒步六天左右，陶渊明不紧不慢，自在逍遥地来到渔亭河岸，当他仰望漳水尽头南面壁立千仞，云雾袅绕的骆驼峰时，感觉其神秘莫测，是个修寺建庙的圣地，或许因为身上的银两是寺庙施舍的缘故，方做此思。三十年后，历史进入南北朝，庐山慧远禅师的徒弟慧观大师确实奉旨建造了渔亭骆驼峰的天门寺，这是后话。因是午后，为当天能顺利赶到黟县城区，陶渊明急唤渔夫过来，递给了些许碎银，搭乘一叶小舟逆流而上，向着县城进发。一路山穷水复，青峦叠翠，其境幽邃。

      小舟过英川、石门坦，直至栈阁岭脚下，因无法再往前行驶，陶渊明只得弃舟登岸。栈阁岭上有一石洞，本地人称桃源洞，过了桃源洞，眼前忽然开朗，岭脚又有一村落，名为桃源村，过桃源村，再从铺满青石板的古道爬上石墨岭，古代，石墨岭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时有十余户人家，皆是草庐，且并无村名，以种茶制茶为生。陶渊明将近爬到岭头时，仰首见一位村姑手提竹篮，从岭上拾级而下，身着浅蓝色的粗布襦裙，腰间系一条粉红色的丝带，身材窈窕，面如桃花。村姑俯视台阶下来人，两眼对视，忽见其腰佩宝剑，惊恐万分，意欲躲进路边茶园，却被陶渊明喊住。问此地可有酒肆，因仅存的半壶酒午后在船上和渔夫共饮殆尽。通过走近交谈，方知村姑名叫茶花。茶花端详对方面容和善，似读书人模样，不像歹人，再无惧怕，便回答说：“并无酒肆，但可去家中吃茶。”陶渊明便跟随茶花走进岭头一间草舍，屋内却无他人，得知茶花少年就失去父母，现独自一人，再想起自己也是少年失去父母，身处乱世，不愿同流合污，不能施展抱负，与茶花命运相似，便顿生怜悯之心，随即从身上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茶花，茶花硬是不收，并两手合拢放于胸前，向陶渊明行了个礼，表示感谢。陶渊明只得放回银两，解下宝剑和酒葫芦，摆放在桌上，顺手拍拍长衫，接过茶花递过来的香茶，坐下来品茗。

      不一会，岭上六位老者得知茶花家有客人来，都过来叙话，问客人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尊姓大名。陶渊明曰：“从彭泽来，去贵县衙门汪县令处，本人姓陶名潜”。有位老者，看似有八十余岁，实则一百余岁了，他的重孙在县衙旁开有一爿茶店，知道一些消息，回应说：“汪县令上个月辞官了，不知去向，新县令还未到任”。过来续茶的茶花说：“现已过了申时，去到县城怕是要到戌时了，夜路难行，不如在草舍度过一晚，明早去也不迟。”几位老者也都纷纷劝说，并起身说各自回去凑些酒肉来，今晚一起聚在茶花家喝上几盅，给客人洗尘，都是缘分。陶渊明思想着，既然汪县令已不知去向，又无新任县令到，去县衙再无必要，何况见石墨岭上人家又十分热情好客，便答应今晚留宿于此。

       趁尚未开席，陶渊明问在灶前烧火煮饭的茶花：“刚才上到岭头的时候，见西边岭下雾气升腾，仿佛有仙气，那是什么地方？”茶花撩拨了一下灶膛里的火，随即站起身来说：“那下面是一条河，有个深潭，不知道有多深，没有人敢下去，并无地名，我只知道河对面的山叫龟山，河还是漳河。”

      陶渊明和茶花正说着，六位长者已陆续提着菜和酒到来，有腊肉、干鱼、香菇和野味之类。茶花切了块腊八豆腐，大家便开喝起来。虽是浊酒，却清香扑鼻，回味绵长，推杯换盏之间，六位长者已似醉非醉，口中嘀咕着一些听不懂的言语。陶渊明平日里嗜酒如命，但毕竟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自是不敢贪杯求醉。

　　茶花送走几位长者回来，不知从哪家将陶渊明的酒葫芦盛满，说自己到前面的二叔家去过夜，这间草屋就留给客官将就一夜了。

月光皎洁，夏虫唧唧，岭下水声潺潺，更显静谧。陶渊明席间似乎意犹未尽，便佩上宝剑，腰挂葫芦，虚掩木门，趁着月光走到岭下，找到雾气蒸腾的深潭，见潭边有一巨石，上部平整，可容十余人之多，前端悬空伸向水面，呈微斜之势，雾气环绕，似有腾飞之感。对面的龟山被月光剪影和雾气衬托，仿佛灵动起来。陶渊明坐在巨石中央，十足一幅飘飘欲仙的画面。他匆忙摘下葫芦，揭开盖子，急不可耐地将酒倒进口中，后自言自语：“人间哪来如此仙境？”

天刚放亮，茶花在潭边的巨石上终于找到依然在醉梦中的陶渊明，酒葫芦滚到两米外的石根草丛旁，宝剑则压在腰间。茶花唤醒了他，曰：“客官昨夜便醉卧在此？”陶渊明答：“是也是也，昨夜梦到家乡的浔陽江了，一直未曾醒来，此地至今既无名，我是浔陽人氏，此处以后就叫浔陽台吧！”

　　十余年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问世，因陶渊明来黟县时已是隐士布衣，没有官方记载，也未留下诗句，唯有民间传说，文章原型是否取自黟县，后世无可考证，但文中意境以及进入桃花源的路径，均与黟县极度吻合，况且黟县自秦建县，秦又二世而亡，加上黟县交通闭塞，汉以后为避乱世，与外界联系基本阻断，形成独特的小社会。当然，不论《桃花源记》原型出自何地，“浔陽台”确与陶渊明密切关联，千余年来的传说并非空穴来风，一直被佐证。

      两百余年后，唐初歙州隐士许宣平来石墨岭修练太极拳，传说陶渊明曾经到过此地，曾名下潭为“浔陽台”，便欣然写下“浔陽台”三个大字，命人刻入石碑，嵌挂在东面摩崖之上，又命名石墨岭人家为“潜村”。如今，虽然石墨岭上人家早已消失，但史料记载中确有“潜村”一说，源于陶潜的潜字。唐天宝年间，酒仙李白到黟县寻访隐士高人许宣平，因不遇高人，也曾醉卧浔陽台，留下《钓滩》一诗：“磨尽石岭墨，浔陽钓赤鱼。霭峰尖似笔，堪画不堪书”。后世又称巨石为“李白钓台”，并延伸出许多故事。

      六百余年后的南宋时期，陶渊明后裔陶庚四举家从江西浔陽柴桑迁徙至黟县。至今，黟县的陶村依然保存着完整的《陶氏宗谱》、陶氏宗祠、陶氏祖茔、陶岭古栈道和陶家池塘等。陶氏后裔曾在浔陽台对面的龟山脚下，矗立过“浔陽月夜”的石碑，纪念陶渊明的那个夜晚，并一直保持清明时节来“浔陽台”祭奠先祖的习俗。

                           2024.6.14于黟县渔亭上街新区

作者简介：方锦华，黟县作家协会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