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恩师孔宪明》

刘溢海

　 恩师孔宪明是朔州知名的学者，至少在教育界，往前数二、三十年，估计没听过恩师者甚少。对于恩师来说，知名确是实至名归，与多数人不同的是：恩师属“舍正路而不由”的代表；至于“实”，便是恩师对传统文化的理解既精且深，我文鄙理疏，又拙于言辞，正所谓：“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自然也就难言全貌了。

其实关于恩师的简历，当年的校史《朔师春秋》已有专载，按理无需我再多言，偏巧十年前的甲午年，我拜先生为师之后，无事生事，多前往请教。一来二去也就感慨良多了。感慨之一便是：恩师之朴厚。之二便是恩师的博学。

先说朴厚。

首先便是穿着。在我的印象中，恩师的穿着总是很朴素，丝毫看不出有领导的做派，以致在师专时，很多学生还以为其是某公寓楼的老工友呢，因此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钱文忠曾撰文《从现在起，我是为你们而活》，回忆其师季羡林，他写道：“季先生穿着极其朴素，经常会被人看成是学校里的老工人。不止一次，季先生会被来报到的新学生叫住，替他们看行李。”我想：这是因为季老衣着陈旧，新生不会想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不仅是享誉世界的知名学者，还是北大的副校长呢！恩师也是这样，在我看来，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高于一般人，当然也不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

与外表简朴的穿着相比，恩师的慷慨知之者就不多矣！我举两例：

其一：我毕业后常回师专，那时恩师在学校组织起了“圆梦斋”书法社团，慕名学习者足有百人，恩师不仅不向学生收取分毫，还每到饭点，总会留几个学生一起吃饭，一群人围坐一桌，其乐融融！时至今日，我依然感到吃惊，当时的恩师居高位而俯其就，真不易也！

其二：随着时代的进步，这几年书画市场走俏，因此向往风雅者也就多了，寄希望在文字中寻找一份安静和儒雅。如此一来，向恩师登门求字者也就不乏其人了，这其间有熟人求，也多有托人之举，据我所知，恩师从未收过润笔费，且每次都认真对待，似乎每一个字都要传达出他对求字者的尊重。出于恩师笔下的或行草、或魏碑、或隶篆，大到榜书，小到蝇字，皆是生花之笔，故余虽愚，侍立一旁，亦有所获。有一次我跟恩师说：“您这么大岁数了，没必要给这些不认识的人写了，或者您也可以适当的收点笔墨费，卖字古已有之呀！”恩师笑了笑说：“别人喜欢这就是价值。”

　　再说博学。

博学之人，皆记忆力超乎常人，远的如：“建安七子”的王粲、东汉末年的张松，近的如：辜鸿铭、汪曾祺等等，他们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无论是长篇的背诵，还是雕龙的技能，都令人叹为观止！

这让我想到一则故事：民国年间，章锡琛、郑振铎、钱君陶三人闲聊，章说：茅盾能背会《红楼梦》，郑不信，两人便约定请客吃饭，如茅盾能背则郑请，反之章请，钱为证人。某日席间，章故意请茅盾背《红楼梦》以助兴，郑随意指定内容，据说茅盾连背半个小时竟一字不错。同样的版本，也曾经发生在我和恩师身上，2018年夏天，我和恩师两人吃饭时闲聊，恩师问我：“四大名著看过没？”

我答：“《红楼梦》没看完。”

恩师又说：“《红楼梦》是本好书，你不仅要看，有些章节还应该会背，特别是那些诗词、联语，其思想性和艺术性成就都很高，更要熟记，我年轻时觉得好，就背过一些《红楼梦》的诗词、联语。”

我说：“您现在还记得吗？”

恩师说：“有些还有印象，我背一下《好了歌》，你看对不对。”

恩师也是一字不错，背的相当熟练，最后他对我说：“这首七言诗，应该说是曹雪芹借跛足道人之口给封建社会唱的一首挽歌吧，也是一首看破红尘的代表作了。这可以与他的身世联系起来看，前边说的都对，无可挑剔，就是最后两句：’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说的有点绝对。”这首《好了歌》我也读过多次，但从来没有像恩师这样细细品味过其中的深意，真是：“’恩师’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有一次好奇，我问恩师：“您现在记性这么好，小时候是不是更好啊！”

恩师说：“我小时候正好赶上文革，基本上没念过书。”

我说：“那您那会是不是背过《毛主席语录》？”

恩师说：“背过哇。”

后来我才知道，恩师6岁入学，10岁开始背《毛主席语录》，因为记忆力好，成为教育系统的标杆，被评为学毛著积极分子，在雁北十三县“巡回”背诵，当时一共才两人，恩师便是其中之一，也算轰动一时了。

现在恩师虽然年近七旬，但记忆力依旧出奇的好，唐诗宋词可以说信手拈来，杜甫的《秋兴八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以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等等，恩师都曾经写过，数百字的古文，在两张粘好的八尺整张的宣纸上书写，难度可想而知了，只见恩师轻轻拿笔，略一思索便“下笔如有神”了。

学以致用，知行合一。恩师除了博闻强记以外，吟诗撰联也算是他书法之外的“字内功”了。

　　恩师对联语似乎更加情有独钟，每次我去他那里，总能看到他并书悬挂的新联作品，这种用最简洁的语言抒发作者喜怒哀乐的形式虽然内容短小，却意境深远。这些能被心灵接受的，不一定在于文字本身的美感，更重要的是文字所产生的内涵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感悟之中，而引发出作者的精神和学养。

恩师自撰自书的联语，包括即兴时随口、笔所写的五、七言的短联，究竟有多少？因为恩师没有存留底稿的习惯，固不知其数。后来我觉得作为学生，收集恩师的联语，不正是自己学习的绝好机会吗？因此我每逢看到恩师的草稿纸，总要看或是拿笔记。

此刻我不妨抄写几联：

一

入斯门梓楠受范当知春光不负有志士；

趁此日桃李争艳切记才学常偕勤奋人。

二

师门受范当记师门有明训重在立德修身；

学海泛舟须知学海无止境贵于勤学笃行。

三

冬意阑珊赤旌映日雄关漫道真如铁；

春风浩荡旗舰起航长风破浪会有时。

四

贺新岁开启新航程新风扑面园丁乡桃李润新雨；

报春讯播撒春消息春光满目清音园杨柳醉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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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联语光我收集保存的就有几十副，还只是我认识恩师这十余年收集来的一少部分，“窥一斑而知全豹”，恩师读书之多也就可想而知了。以上四联都是恩师给师专所写，有的悬挂在会议室、教学楼，有的悬挂在餐厅舞台两侧，配上恩师擅长的行草书，瞬间就有了一种大气、高远的艺术价值。

近年来手写传统对联逐渐多了起来，恩师也应约给很多企业撰联并书写，比如为隆煜公司写的：

鸿业隆兴凭诚信，

祥光煜照赖春风。

再比如为旺豪公司写的：

天赐甘露鸿业旺，

地起雄风意气豪。

说到写对联，我不能不提一件事，1995年朔师的老校长杨克林过世，恩师为其撰联并书写了一副挽联：

杨柳依依想当年，克己奉公，创业朔师，栽培桃李三千树，功满三晋，誉满三晋；

山岳巍巍起碑林，鞠躬尽瘁，乘鹤云中，耕耘教育四十载，生也千古，逝也千古。

这副联中，恩师巧妙的将杨老校长的名讳镶嵌其中，据说当时校总务主任郭富山代表学校参加了葬礼，赢得了好评，一向节俭的郭主任回来后，给恩师买了两条烟，这应该是恩师写对联收过的唯一润笔费了。

　　其实于书法而言，天资与功夫二者皆不能废，天资不乏高远之见和思想之外，天资高者成就自然远大；功夫不外乎手、眼并用，墨与纸，笔画、结构与章法的体会，寒来暑往，有志者概莫能外。

我向来认为：一个学书者，天赋的高低取决于行草书的好坏。因为从书体的结字而言，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一是以真、隶、篆为主，平正安稳的静态字，二是以行、草为主，笔画灵动飞扬的动态字。静态字一般取决于勤奋，动态字自然就取决于天赋了，因此《草诀百韵歌》里提到：“草圣最为难，龙蛇竟笔端。”那么如何辨别行草书的好坏呢？我的回答是：“有无书卷气。”因为书卷气不是单单读过几本书就可以解决，也非书写多年，一时兴起就可以凭空“造”出来，而是天赋使然，后天的努力难以登攀。恩师的行草书，特别是大篇幅的小草书，字形多变，在传统的基础上，又加了一些碑学，整体感觉行云流水，别具一格，可以说以当代书坛的标准来看，恩师绝对是大家。

以我对恩师的了解，我认为恩师的天资与他的博学相辅相成，已不必赘言。至于功夫，近年来恩师在碑学上相对用心，碑学虽不似帖学那样线条洒脱细腻，但碑学所体现的那种厚重古拙是帖学不能比拟的，恩师之所以如此，我想这与他的学养、见识不无关系，从而追求人书俱老的境界吧。

大约从汉代开始，立碑之风盛行，这其间《曹全碑》、《乙瑛碑》、《礼器碑》、《张迁碑》等等，再到魏碑的《张猛龙碑》、《张黑女墓志》、《苏孝慈墓志》等等，无不为后世学书者所推崇，恩师自然用功不少，获益匪浅。清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曾对魏碑提出了著名的“十美”说，总之一碑有一碑的面目，或在绝壁之上，又或在杂草丛生处，往来千年，依旧光彩艳艳。

除碑学外，恩师在书学理论上亦用劲不少，这其中包括笪重光的《书筏》、孙过庭的《书谱》以及孙伯翔论书法的一些见解等等。

（上图为恩师2009年书写的硬笔行草书作品）

　　尽管如此，恩师始终保持着谦虚低调的风格，我从未见过恩师在任何场合下显摆过自己的多知多懂，我想这一点所有认识或与恩师相处过的人都有同感。我想：用《礼记》中的：“水深则流缓，人贵则语迟”来形容恩师的性格再合适不过了，恩师那种遇事平静祥和，真的是非厚德而不能“载”也！退休后恩师被推选为市硬笔书法协会名誉会长，会议上每轮到恩师发言时，恩师总是摇摇头挥挥手作罢，有一次恩师就说了一句，引得满堂大笑：“大家都谦虚一点，互相学习。我的发言完了。”

最后我谈一下“舍正路而不由”，这句语出《孟子•离娄上》的意思是：舍弃正确的道路不走。在这里我指的是：恩师学的是英语专业，最后却另起炉灶翻山跨海以文字为人熟知。

这就不得不从头说起了。

恩师1957年生于大同左云县的一个小山村，高中毕业后，1975年回村当起了民办教师。1977年恢复高考时虽未转正，但恩师听说有转正的机会，也就错过了当时的高考，1978年还未转正，但恩师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和处境，毕竟在那个年代，二十多岁的男子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因此恩师鼓起勇气参加了当年的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恩师满怀信心的填了：“北京大学”，最后落榜，只能继续当民办教师。直到1979年高考时，恩师想：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了，有了前一年的失败经历，填报志愿时，恩师填的是：“朔县师范”，专业：英语。

1981年毕业后，因为当时的英语教师奇缺，再加上恩师当学生期间，因为一篇散文诗《指点江山》，得到当时校领导和老师们的一致认可、表扬，顺其自然的留校任教，直到2017年退休，恩师在朔州师范度过了38年，其中经历了五异校名、两度搬迁校址，真正的把自己的青春留给了他挚爱的教育事业。

总之，在我看来，像恩师这样“舍正路而不由”的博学；朴厚、慷慨而又低调的作风；以及在书学方面的成就，在我所熟知的人物中，似乎无出其右者。

2024年5月

　　刘溢海，男，1992年生，笔名大地书生，祖籍山西神池，现居朔州。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喜欢诗词格律、书法、散文等，从初中开始藏书。近年来专注乡土文化研究。

写作信条：不写则已，写则以真面目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