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石湖民国事

先生小酒人

　　因为那所办学时间虽短，但却在苏北平原上美誉度极高的乡村师范，因为那个电影电视剧里只要有蒋委座的地方，就能见到他身影的党国大员顾祝同，我利用周末时间，驱车前往了石湖镇。

石湖镇地处三市（淮安、盐城、连云港）五县（涟水、阜宁、滨海、响水、灌南）交界处，隶属于淮安市涟水县。这个鸡鸣闻五县的小集镇，我曾来过两次，但都是多人同行。同道未必同志，同志未必同趣，对这里民国时期影响最大的人和事做一番探访的心愿由来已久，但却一直未付之行动。这一次我特意一人前来，就是能随心所欲地安排自己的时间和行程，看自己想看的，听自己想听的，思自己想思的。

车子在327省道上由东向西，车载系统刚刚告知进入淮安市，便一个右拐，再驶上几百米便来到了石湖镇政府，继续向前便进入石湖小街。虽是人间好时节，虽是晴空万里日，但街面上却少有车辆和行人。

　　车子慢慢行驶中，看到一位头发如雪的老人坐在一个店面前晒太阳。我心中一喜：这样的老者不正是我要寻找的对象吗？他那每一根银发都应该是一个情趣盎然、栩栩如生的故事。

车子在他面前停下后，赶忙上前问好。话题首先从石湖这个地名的由来开始。

老人说，老早以前这里曾有过湖，至于为什么以“石”命名他也不知道。问及石湖乡师情况时，他只知道旧址在现在的中心小学身底，其他情况概不知晓。话题转到顾祝同时，他只说了解放以后顾氏族人被政府镇压不少。

老人虽生于斯，长于斯，且九十高龄还耳不背，但却对家乡的遗闻轶事、历史掌故知之甚少。这可能跟他的文化与兴趣有关。

告别老人，前往镇中心小学。

就在快到中心小学，车子也因此慢下来时，看到有两桌老人在阴凉处打牌，且看上去都在七十岁以上。我想，这么多老人聚在一起，你一言，他一语，一定能提供一些我想要的东西。走近他们后，我没有开门见山，直奔主题，而是先静静地看他们打牌。三四牌过后，我送上了自己听了都要发笑的话：到底是掼蛋发源地的人，老人家的牌都打得这么好！

听我这么一说，有个老人抬头看了看我，问我从哪里来，来此做什么。他问我答之中，扯上了眼前的石湖乡师。

学校是顾祝同做江苏省政府主席的时候于1933年创办的一所公办学校，学校的全称是“省立石湖乡师范学校”，简称“石湖乡师”。办学的消息传到石湖后，人们很兴奋，地主薛雷庵听说需要办学用地，主动捐出几十亩土地。由于顾祝同的亲自过问，加之地方上的鼎力相助，学校很快建成。校舍建的漂亮程度，不要说在石湖这个小地方，就是整个涟水都没有比得上的建筑。师资力量也强，教师都是严格挑选的。校长姓武，当时全国最好的大学中央大学毕业的。学校开办的那几年，石湖最热闹。可惜的是办的时间太短，1938年日本鬼子打来之际，当地的民防团为了不让小鬼子有舒服的安身之处，就把校舍全部忍痛拆除了，学生也就自然解散，很多人奔赴了抗日的前线。

　　老人们说，他们小时候经常在乡师的遗址上玩耍。虽然这里已经没有了寸墙片瓦，仅存地坪，但由于这些浇筑得厚实平整的地坪，晴天无扬尘，雨天无积水，尤其是礼堂的地坪面积又大，所以自然地成为了那个年代石湖小孩最理想的游戏场所。

在这之前我一直有个不解：按理说一所公办的师范学校至少应办在县城，而怎么会办在一个离县城都有好几十里的石湖？此时这个“不解”解开了。

这些打牌的老人中，有一位戴眼镜的老者斯斯文文的，坐在这些典型的庄稼汉中显得很特别，也主要是他在和我交流。我很想从他嘴里淘到更多的宝，可偏偏这个时候他接到一个电话后起身就走。我追上去要他的联系方式，可他说他知道的这方面东西很有限，要想了解更多，去找过去的文化站石站长。家就在中心小学东边，到那里一问便知。

望着“徐庶”离开的背影，我对跟“诸葛亮”的“隆中”相会充满了期待。

从老人打牌处向北，一个转角便来到中心小学门前。因为是节假日，校门紧闭。不远处有个人看我站在大门前向里张望，便过来和我搭话。原来他是这所学校的老师。我问他学校里是否有当年乡师的遗存，他说里面有块石碑。我心中一喜，但当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那块石碑时，却大失所望。那块用殷红的油漆刷写着“乡师筑梦，守正创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石碑，从碑体到碑文，一看就是今天的新玩意，它跟我希望看到的完全是两码事。我所希望看到的石碑，它应镌刻着时代的沧桑，记录着岁月的峥嵘。它应有历史的凝重感，站在它的面前，你就像站在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面前一样，恭敬地听着他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

　　离开小学已近十一点，先去吃饭。

接近十二点，我来到了石站长家。老奶奶听说我是来找她老伴的，赶忙到屋后去喊。

利用这个时间，我环顾他家特别的布置：大大小小七八个柜子依墙而立，柜子里排放着各式各样的老物件，整个客厅就像一个展厅。原来老人家还有收藏的雅兴。

　　老人家快步回到家中，得知我的来意后非常高兴，马上为我沏了一杯茶。两人大桌前坐定，缕缕茗香穿越时光的隧道，飘向并不遥远的地方……

这里曾经有一片湖荡，由于居于周边的多为佃户，于是就将这片湖荡叫作佃湖。黄河改道山东入海后，这片湖荡不复存在，但“佃湖”这个名字却被作为地名一直使用。1933年，时任江苏省政府主席的顾祝同在创办乡村师范时，将“佃湖”改为“石湖”。据说“石”字取自于蒋委座的名字，改的用意是表示他不敢忘记委座对他的知遇之恩。

提到委座对顾祝同的知遇之恩，这就要谈到顾祝同早年的成长历程了。

　　顾祝同老家在石湖镇西北约五公里处，现在的地名叫涟水县石湖镇东兴村徐圩六组。顾祝同1893年出生的时候，这里叫安东县佃湖乡四兴集。顾家在当地是大家族，人多地广，其势力从当时流唱的民谣“只要你说你姓顾，有苦你就只管诉。哪家树枝碰你头，你就砍倒哪家树”中可窥一斑，于是四兴集很自然地被喊为顾家庄。顾祝同很小便进入家族的私塾里读书，在传统的四书五经熏陶之下，很早就形成了“忠君”的思想，这也为他后来对委座的忠心耿耿埋下了伏笔，同时也为他不平凡的一生打下了坚实的文化基础。14岁那年，被粗通文墨、有眼光、有见地的舅舅送到南京求学，几年后又进入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辗转到了桂林，投奔了孙中山，从此成为了一名职业军人。

顾祝同在东征、北伐等战役中智慧果敢，表现突出，加以是蒋委座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师弟这层关系，所以此后的军事生涯平步青云，并很快成为了委座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

　　做了大官的顾祝同，主要在江苏省政府主席任上时，造福桑梓的事主要有两件：修水利以解涝灾，办教育以启民智。

黄河夺淮以后，原本明晰完善的淮河水系被打乱，每逢大水年份，洪水便在淮河下游地区恣意漫流，造成严重的洪涝灾害。处于这一地区的石湖自然也深受其害。封建时代的统治者也在治淮上动过脑筋，但或措施不当，或财力不济，都收效甚微。顾祝同上任江苏省政府主席后，把治淮作为头等大事来抓，不惜投入巨资在废黄河的河槽上开挖淮河入海河道。因为治理好淮河是孙中山先生的遗愿，作为中山先生的坚定追随者，顾祝同把这条入海河道取名为中山河，以示对中山先生的纪念。虽然整个工程的竣工是在后任手里，但主要功绩应算在顾祝同头上。虽说中山河开通以后没能根治水灾，但却使水灾不再频繁而严重，它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淮河下游地区经济和社会的发展。

听了石站长的讲述，我顿感愧疚：自己常在中山河边走，却从未认真地审视过它的今生，更未用心地探寻过它的前世。二十年前，我们县城的生活用水就取自于中山河，喝了几十年中山河的水，却从未思过它的源。中山河在我们现在的人眼里，就是一条极其普通的河流，河水不汹涌，河面不宽阔。但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背景下，在极其落后的生产力条件下，中山河的开挖无疑是个巨大的工程。

九十年过去了，当年决策开挖这条河的那位国民党大员以及参与建设的二十多万民工都已作古，但他们留给家乡、留给子孙的这条河却一直在排涝、灌溉、航运上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兴办教育是顾祝同为家乡办的又一实事。当时办的学校是两所，一所小学，一所乡师。小学的名字叫育才小学，是现在徐圩小学的前身。因为乡师办得太出色，小学的光芒完全被乡师掩盖，所以现在人谈起顾祝同在家乡办学，就只知道乡师了。

石湖乡师1933年开始创办，1938年在它生机勃发的年华里殇折于战争。在短短五年的时间里，它培养了大批优秀的人才，产生了比较广泛的社会影响，就连当年的《中央日报》都对石湖乡师的办学成就做过报道。

　　石站长讲，他家住在学校旁边几十年了，上个世纪不时看到有校友回来，在他们母校的废墟前缅怀往昔。这些校友乐意向围拢过来的乡邻讲述当年的故事。他们讲的最多的，也是他们最敬仰、最思念的人是他们的校长武海楼。

武校长治学严谨，治校有方。他除了十分注重课堂教学之外，还十分注重学生实际能力的培养，倡导学生走出校门，通过办街报、办扫盲班、街头演讲等方式，使学生学以致用，进而让他们了解社会，关心民间疾苦。

在那个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武校长特别注重学生的爱国主义教育，培养他们的社会责任感。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他在教学楼上悬挂“还我河山”大幅横 标，教育学生不忘国耻，为收复失地而奋斗；他组织抗日宣传队，张贴抗日标语，激励青年奔赴抗日第一线。

武校长很有文人的诗情与雅兴。他虽然教的是数学，但诗写得特别好，学校每有重大活动，他都提笔赋诗。他创作的校歌中“读书求知，服务社会，期成有用之英才；自强自治，自尊自爱，更毋忘国家之兴衰”等歌词，几十年后他们还记忆犹新。他极具生活的情趣，带领师生把一段废黄河滩改造成苏北最早的乡村公园，引得四面八方的人前来游玩。

我们了解了武校长，也就基本上了解了这所学校，也就基本上找到了这所学校在极短时间内便办得风生水起，名噪一时的原因了。

石站长语速慢下来了，而且说话停顿的时间越来越长，那是他在极力地搜寻往事。看得出来，他能提供的史料基本就这些了。我向他再三表示感谢并起身要走的时候，他说他今天特别高兴，因为多少年了，没看到有人为乡师而来，乡师曾经的辉煌将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

　　告别石站长，前往顾祝同的老家。

　　十几分钟时间，我来到了顾祝同老家所在的大体位置。在一位老人的指点之下，我看到了已经建有别人家房子的顾家老宅基。

　　这里的老人告诉我，他们小时候看到的顾家老宅是一栋三层大楼。关于这栋楼的来历还有一段故事。

唐集有一个姓蒋的地主，儿子参加了小刀会，在攻打涟水城失败后被抓，因为顾祝同出面才免于一死。蒋姓地主为表答谢，替顾祝同父母盖了一栋两层小楼。这本与别人无干，可紧挨着顾祝同父母东边而住的、也是地主也姓顾的这家，认为下首房高于上首房对自家不利，于是经常找茬与顾祝同父母吵架。但生气无用，争气才是硬道理。于是省吃俭用，拼尽老本也盖了一栋两层小楼，还偏偏有意盖得比顾祝同家高出一截。对于这家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顾祝同父母非常恼火。于是把这事告诉顾祝同，而顾祝同并没放在心上。后来顾祝同祖母亲自去镇江找顾祝同，顾祝同才当着一回事，派副官带着材料和工匠到家拆了好好的两层小楼，重建了一栋三层楼，用实力回击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本家。

这栋三层大楼很有气势，在几里外都能看到，当地人把这栋楼称之为“顾大楼”。叫着叫着，人们就把顾大楼所在的村庄叫作“顾大楼”了，“顾大楼”由楼名变成了地名。这是文学上的借代。

此楼解放战争时期毁于战火。

在这里我了解到，顾祝同自从投奔孙中山先生以后，只在1930年左右回来过一次，以后再也没回来过。祖母九十大寿的时候，都说他要回来的，结果也没回来。

解放前夕，顾祝同离开大陆的时候，与他血缘关系紧的基本上跟着走了。解放以后，少数没走的以及关系相对紧的有十多人被政府镇压。把少年顾祝同送出家门的那个舅舅，因年岁已高不愿离开故土也被镇压。那一段时期，顾氏族人活着的惶惶不可终日，死去的入土不能为安。顾祝同祖父的坟被挖开，棺材板被生产队用来箍了粪桶。

准备离开之前，我再次凝视那块建了别人家房子的顾家老宅基，耳边飘过它家大少爷童年无忧无虑的欢笑声，眼前走过它家大少爷穿着长衫、提着皮箱投奔中山先生的身影……

再见了，顾祝同！终老台北的他不会有知，在他离家近百年的日子里，有个不问政治，只好历史的他乡后生来到生他养他的这片故土，寻找过他童年的足迹。

　　因为不绕什么路，回来的时候走了唐集镇，再次观览了月塔。

　　月塔在月塔村村部南边不远处，孤零零地耸立在一片麦田之中。缺了一角的塔顶、剥蚀严重的塔身告诉你岁月的久远。但岁月到底久远到什么程度，它建于哪个朝代，现在说法不一，一般认为是宋朝。塔高七层，塔身瘦小、纤细。大多的塔是砖木结构，而此塔是纯砖砌成，而在形制上有椽、有檐、有斗拱，有典型的木结构特点。这种仿木艺术形式的砖塔全国少有。现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

夕阳下，一辆满载着故事的车子急速地奔驰在回家的路上……

2024.5.30

（注：我所接触的这些老人所讲的东西绝大多数也是他们的听闻，这些听闻经过他们的再转述，与史实有没有出入，有多大出入，我不敢保证。所以文中所述如有不实，敬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