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三上宰相书

凡夫俗子

韩愈：三上宰相书



韩愈连续三次科考落第，贞元八年（792）终于考中了进士；但他三次参加吏部博学宏词科选拔考试，又接连落选；三年来无官可居，为了仕进，贞元十一年(795)，他连续三次给当朝宰相上书：《上宰相书》《后十九日复上书》《后二十九日复上宰相书》，均无回音，石沉大海，反而招来了“躁进”、“汲汲于功名”的非议。三封书信，各是如何表达诉求的？

第一封：《上宰相书》。以《诗》之序“君子能长育人材”入手，洋洋乎赞美君子爱才之德；继而引出孟子“乐育英才”，此皆圣贤之至论、古今所宜法；水到渠成后，以排比、反复、连续反问：长育天下之人材、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培育人才，不是当朝之要务吗？

信中，先自我介绍：年二十八，读圣贤书，崇儒重道，“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所以至今“遑遑乎四海无所归”，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被人“争笑之”，虽然才学非比孟子，“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以反复句式呼应前文之发问，强调只要有人肯栽培，是可以成为有用之材的。

接着以三个“抑又闻”的排比段，汩汩而言：一、宰执天下者，“一夫不获其所”，有如将人推下沟壑；我积学二十年，身无寄处，不敢自暴自弃而有辱吾相之德声，所以求告于上位。二，朝廷设官制禄，旨在“求其人而授之”，采其能、用其明而济天下；可举者、宜进者，不必责怪其自举、自进，唯德才是举，选贤用能。三，教化天下，应广开进贤之路，而今仅吏部铨选一条路，虽然屡诏旁求四野遗贤，可是无人到来，为什么？那些隐逸山林者，也是七情六欲之人，却宁愿忍饥挨冻、与野兽相处，就是不肯“与时从顺府仰，甘心自绝而不悔”；如今仕进“必举于州县”，然后再由礼部、吏部考试，不由此路而不得进，那些隐居山林者耻于求托，恨不能销声匿迹，唯恐人知晓，他们会来吗？现在有人上书宰相而求仕，宰相荐之于天子，让他当官受爵，布告天下，那么山林隐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峩峩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如此，“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这封书信，与其说是韩愈汲汲于求官，不如说是劝当朝宰执以“惜才、爱才、育才”为德，大开进贤之门，量才授官，以诱致天下士；他侃侃而谈，托宰相以求得一官半职，并心怀希望。可是上书后，苦盼十九日，如泥牛入海。于是，他再次上书。

第二封：《后十九日复上书》。这次上书，篇幅只有第一封的三分之一，对方已懒得理会你了，说再多有用吗？他不再“诗曰书曰”，也不再矜持了，而是自比为“蹈水火而求救者”，乞求“惟少垂怜察焉”。言语之间，感情真挚急切，近乎可怜。可谓是“求人如吞三尺剑，靠人如上九重天！”

他如何乞求仕进？韩愈说，有人困于水火，大声呼救，一旁的人听见了，非必是父兄子弟才肯施救，即便平素“有所憎怨”，但只要不想看着他被淹死或烧死，在这危难紧急时刻，都会竭尽全力跑过去，不惜沾湿手脚，烧焦毛发，奋力救起他，而不是躲避不管。我如今“蹈于穷饿”，如困水火，危且亟矣，大声疾呼，阁下闻见后，“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如果有人劝您不管不救，“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否则，像我韩愈目前穷窘至极，是“君子”也该“动心”了！

——这次“呼救”，接近于声嘶力竭：是君子，是仁人，施援手！您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十九天来，我在煎熬中苦盼，毫无音讯，阁下怎么能心安理得呢？责备之情，溢于言表，就差骂“非君子、不仁义、乃小人也”！如果推说时机不许可，五六年前，宰相曾提拔过“布衣”，今天就时机不可啦？下僚小吏尚且可以自荐判官，而且无关“已仕未仕”；堂堂宰相，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就不可举荐人才了？我韩愈地位虽低贱，总不至于比古代被提拔的盗贼、管库差吧！语气中近乎哀求、乞怜，试图以此打动宰相的心。谁知，宰相大人日理万机，没闲功夫听他扯淡。韩愈，又苦苦等了二十九天，结果仍是“没有结果”，于是又再次上书，即第三封，也是最后一次。

第三封：《后廿十九日复上宰相书》。这封信与第二封信的自诉困穷、苦求哀怜有了很大的不同。韩愈眼睁睁看着“摇尾乞怜”丝毫不起作用，也因此绝望了。他在信中，将周公与时相两两作对照，直言无讳，又不犯嫌忌：人家周公任宰辅，礼贤下士，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贤能尽举，奸佞皆除；四海无虞，八方来朝；大行教化，雨露均沾；政通人和，天降祥瑞。然而，那些求进用者，有比周公和当朝官员贤能吗？能补益于周公施政吗？由于他深恐有负成王之托，一心为国，孜孜以求，不敢懈怠，以致天下归心，“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而后，他针对这些“周公盛德”，毫不客气地与时相对比，提出了十一条反问，排比连章，一气呵成：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佞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八荒岂尽宾贡？天灾岂尽销息？教化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万物岂尽得宜？征祥岂尽备至？求进者岂尽出百执事之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如果未尽善尽美，就算做不到周公的握发吐哺，也应该召见求进者加以推荐、考量、任用，怎么能不理不睬呢？

信的末尾说，我等待了四十多天，一而再地上书，却得不到体察。三次到您府上登门，被守门人挡住。我生性愚钝，不知规避，才有周公一说。古代士人，三月不仕，便互相慰问，不忘载上进见礼品。他们重视自荐，在周朝不得任用，就前往鲁国；鲁国不任用则前往齐国；齐国不任用则前往宋国，前往郑国，前往秦国，前往楚国。现在四海一家，离开本国只有去夷、狄蛮邦求仕了！所以有抱负者，如果不能被朝廷任用，就只有山林隐居一条路。山林隐居，是那些独善其身、从不为国计民生忧虑者所为，这不是我的志向。所以，屡屡不知羞耻，不断登门，不知止步，希望体察谅解。亵渎冒犯了您的尊严，心中惶恐不已。

第三书，不再像前两封趋于平和，而是挟怒带愤直击，责以大义，气壮辞直；但并非使性乱道，而是“立说”高占地步，出言理直气壮，许多想说但不便明说的话，如今全盘托出，文笔放开，酣畅淋漓，以至不掩锋芒，几乎把一封求援信写成了一篇声讨书；尖锐讽刺了权贵们不重视任用人才的做法，表达了韩愈对当时不重视人才的社会现实的强烈愤慨，以及他为“兼济天下”而要求得到任用的迫切心情。文中运用了对比、排比、反问的句式，有感而发，有的放矢，言而无忌，情词激烈，“一路顿跌而下，如怒涛出峡”，文笔堪称古今绝妙。

北山其人

202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