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眉山之春

尹俊林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住在灵觉寺。我以为是地下室，其实是底楼，和餐厅在一层。有大门和外面的公路相通。灵觉寺寺院的大门其实是在三楼。只是与外面的地面齐平，以为是一楼而已。负责登记的僧侣带着我走过曲曲折折的楼梯，给我指明了住宿的房间和上厕所的方向就离开了。推开门，一个长方形的屋子，没有窗户，并排着五张床，最里面的两张床已经有人占了。但只有第二张床上有人蒙头大睡。我想，我就睡靠门的床吧。看了看床，竟然没有看见电热毯的插头。后来寻了一下，找着了，于是插上电，让床暖和起来。隔了一会儿，酣睡的人有电话进来，他开始接打电话了。虽然没开免提，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依然能听到电话里面传来的声音。看来这人是一个小老板，有一个女子给他汇报几万块钱的资金使用情况；也有人向他核对自己的工钱情况。这小老板心平气和。该解释的解释，该决定的决定。我怀疑那女声应该是他的秘书之类，因为我清楚的听见他让那女的给他订车票，初二，从峨眉山到成都。只是疑惑，过年怎么不在家里呢？我问小老板，出来几天了？小老板说，三天了。第一天晚上住洪椿坪，第二天住遇仙寺，第三天，灵觉寺。明天早上乘缆车上金顶。他又问我呢，我说，我第一天住洗象池。今天早上从洗象池出发徒步上金顶，然后又徒步到这里。他觉得我的行为不可思议，从洗象池徒步上金顶又徒步下来，而且时间还这么早。以至于改变了他的计划。他当即决定，明天徒步上下，不乘缆车了。我说，我算不了什么，那些夜爬峨眉山的人才厉害呢。然后向他说了我昨夜到今天凌晨在洗象池的一些夜徒者的见闻。 今天早上起来上卫生间，在旁边的走廊里，看见徒步到洗象池的一男三女四个年轻人，一对男女在雪地里就着微弱的灯光拍照，另外两个女子在走廊上，一个女子拿着一个口罩对我说，叔叔，麻烦你给我撕开一下，我的手冻僵了。呼吸冷空气，脑袋都疼了。我接过口罩，给她撕开，又对她说，你们太了不起了，竟然有决心夜爬峨眉山。她说，我们不行，走得慢，我们的大部队现在都已经到了雷洞坪了。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凌晨的寒气里。我想，她们夜徒，也许不能看见壮丽的粉妆玉砌的世界，看不见一路的玉树琼枝，但我想，她们的目的本不在此，磨炼意志，证明自己才是她们的意图。不同的追求，成就不同的人生。多年以后，她们会清晰的记得峨眉山的夜，那里曾经飘过她们青春的身影，曾经有过她们沉重的步履。同时，自己也不禁暗暗后悔，怎么不婉言相劝，让他们就在洗象池休息一会儿，待到天明，再继续登山，一路瑰丽风光，一路青春时光，我还可以给他们拍照呢！或者，他们可以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行装，与他们同行，夜爬峨眉山，感受他们的青春与激情，感受夜行峨眉山的静谧、神秘，地上的雪光与头顶微弱的星光，还有远处依稀的灯光，伴着沉重的呼吸与步履…………到了晚餐时间，出门就是餐厅。灵觉寺的食物比洗象池要丰富一些，就餐的人安安静静，我觉得素食也不错，习惯就好了。回到床上，酣然入梦。凌晨起来上卫生间，出了房门，进入大厅，就看见餐厅的大门处悬挂的厚重的帘子被风吹起来，像一张被风吹动的满“帆”，而雪，从帘子的低端吹到屋子里面来了。掀开帘子走出去，却一点也没有风吹的感觉。屋子外面是洁白洁白的雪了。一脚踏上去，松松软软，嘎吱嘎吱响。第一次踏进这么厚的积雪里，一离开，就是深深的脚印，真是满意极了、舒服极了。回来躺在床上，我却是睡不着了。想想，昨夜里，一定有密密麻麻的大片大片的雪花像空中飞过的一群密密麻麻的却又排列得十分整齐的鸽子一样飘落，可惜我却没有看到，可惜我却没能够白日里在雪花乱飞的野外行走。唉，我怎么能够睡觉呢？如果能够让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我的头上、衣服上、脸上、手掌上，该是多么安逸!如果我在雪地里打几个滚，该是多么安逸!我打定主意，以后还有机会遇着下大雪，一定在雪地里打几个滚:滚过来，滚过去；滚过去，滚过来……六点半，大雄宝殿里面的钟罄之声敲响了。我翻身起床，穿好衣服鞋子，向大雄宝殿而去。天色未晓，但灯光与雪光辉映。天井里也是积雪，恐怕有半尺深吧？我小心翼翼地踏进雪地里，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小心翼翼进了大殿，鞋子上的雪也被我带进来了。大雄宝殿的右边，一个和尚一边敲钟一边念经，钟声自带节奏，清越而悠远；停止之后，左边，另一个和尚击鼓，击鼓的和尚却没念经。那鼓声却是低沉而激昂，隐隐有杀伐之声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我似乎明白了，中国古人为什么进军时采用“击鼓“的号令了。那和尚的手法纯熟，旋律熟悉于心，不疾不徐，该徐则徐，该疾则疾。用鼓锤的不同部位击打大鼓的不同部位，于是，鼓声便有了不同的音质。我想，如果钟罄之声是个体、局部，是召唤，是时间；那么鼓声，则是整体、全部，是回应，是空间。在这个体与整体、时间与空间的交织里，那钟声，是不是一个遥远的大音希声对迷茫的苦海中的大众的召唤呢？那浑厚的绵绵不绝的呈现不同音质的鼓声，是不是对大音希声的回应呢？那钟声清越，是对苦海的理解？是对美好的描绘？是对通往美妙世界通道的指点？在这回应的鼓声中，可以感受到面对召唤的毫不犹豫，艰苦卓绝，持之以恒……七点左右，停止敲鼓，和尚们开始早课了。一个和尚翘着木鱼，大家站着齐颂经文。灵觉寺的和尚与洗象池的和尚数量都不多，缺乏气势，不像重龙山永庆寺，和尚多，信众也多，早课的时候，洪钟大吕，浩浩荡荡，气势非凡。这令我想到，学生们的早晚自习难道就是源自于和尚们的早课晚课吧？灵觉寺食宿总价和洗象池一样。不过灵觉寺的食宿条件更好一些，而洗象池更古朴，更有底蕴。早餐时，一个身材修长面容寂静的女子独自默默就餐。看着那女子的神态，真有一种古典之美，但我无端的觉得这是一个堕入空门的女子。真是可惜。更可惜的是我竟然没有拍一张相片。唉，看来我还是太羞涩了。 早餐后，告别昨晚同处一室的小老板，出门了。室外竟然是一个万籁俱寂的粉妆玉砌的世界。除了我，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在雪地上的每一步，都好像是在一张洁白的硕大的纸上书写历史。我试图书写得工整一些，好看一些，奈何总是高高低低，歪歪斜斜。昨日迷迷蒙蒙的空间，今日变得清清楚楚。好像秋高气爽的日子里，一下子水落石出了；好像苦寒的日子里，一下子变得温暖了；好像一直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开朗了。而太阳，也在东方的天空时隐时现，若隐若现。雷洞坪的雪后初霁，如此安谧。我想，此时，金顶上也有人在观日出吧？也有人在等待云海吧？他们是虔诚的默默等待，还是未见云海，未见爽朗的日出而若有所失呢？还是觉得，一切随缘，所见皆缘？不过，他们是不能见到我所见的静谧的世界了。当时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竟然就会想到下山去，怎么就不在雷洞坪多呆几天呢？后来想到，难道是山腰树上那些即将融化的冰雪在暗地里呼唤我吗？而我的意识暗地里和冰雪的意识早就通了消息。只是，我的肉体不知道而已，只是，我的躯体听从了意识的指挥。独自下山去，竟然遇到了几个上山的游客。看来，他们是打算在峨眉山上度过除夕，迎接农历新年了。走完雷洞坪那一节路，将要下梅子坡了。此时万里晴空。俯视，远处山脊上的洗象池清晰可见。而这一切，以前经过此处时，总是雾气濛濛，不能观其大略。看左侧的的山岭，苍山负雪，恰似一头白象的轮廓。我似乎有些明白那座命名为“洗象池”的寺庙的原因了。一路慢慢向下，在阳光的温暖下，树上的冰雪稀里哗啦，稀里哗啦，稀里哗啦……不断坠落在草丛里、石阶上，我的头上、身上。防不胜防，其实也无须去防。这该是一种怎样美妙而神奇的体验啊！我可以想象那些冰雪的快乐。我可以想象它们从树上一跃而下，跌落到地上，化为流水，汇成小溪，邀邀约约、快快乐乐地向山下而去，向远方而去。而我就是他们快乐的见证者啊！而我，就是他们快乐的参与者啊！只是可惜，山河不改，日月流转，古往今来，这种快乐与愉悦只有我独自享受。独乐乐，何如众乐乐呢？真希望有朝一日，能有人和我一起慢慢走在峨眉山婉转而起伏如同高高低低连绵不绝的琴键一般的山径上，看雪后初霁的风光，看冬春时节的转换，看春风未到枝先觉，聆听峨眉山美妙而神奇的春之声。即便我们都驻足不前，即便我们都屏住呼吸，即便我们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