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坊间流传着一句话:“如果你想让一个富翁变成穷人,就让他去建博物馆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样的“傻子”极为少见,樊建川是其中一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的一生充满着矛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34岁就官至副市长,前途无量,却因为工资低毅然辞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他曾资产过亿,却在短短几年间散尽家财。</p> <h3>他称自己是“大馆奴”,以奴仆为名,脊梁挺得却比谁都直。</h3></br><h3>命运的手把这种种矛盾拧成一个独特的灵魂,那个灵魂复杂,却也无比伟岸。</h3></br> <strong>散尽家财</strong>樊建川的前半辈子,经常被人叫做傻子。他父亲一辈13人,全部参加过抗日战争,12人阵亡,只有樊建川父亲1人幸存。樊建川继承了父亲在枪林弹雨中磨砺出的血性,在1976年,也成为了一名军人。他被分配到冬天零下四十几摄氏度的内蒙古,在那里驻守了两年半。他后来回忆起那段岁月:“劳动量非常非常大。我干得吐血,写信给父亲,我父亲给我寄了云南白药,叫我去买瓶酒,吃点云南白药。” 高考恢复后,他又积极备考军校,全军七八十人报考,但招生名额只有一个。樊建川杀出重围,考上了西安政治学院,毕业后进入重庆三医大教书。安稳的校园生活,别人梦寐以求的稳定收入,却让他觉得“虚度光阴”,他做出一个许多人不理解的决定。他转业到宜宾地委政策研究室,成为一名基层公务员。那时,为了做好调查工作,摸清楚宜宾的具体情况,樊建川几乎跑遍了宜宾的所有村子,撰写了厚厚的调查报告,并发表在国家级学术刊物上。他的仕途一帆风顺,一路做到宜宾市常务副市长。<strong>那年他只有34岁,是当时四川最年轻的常务副市长,前途无可限量。</strong>但两年后,一条爆炸性新闻却在当地疯传,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马上要成为市长的樊建川辞职了。 听到他亲手把光明前途葬送,大家都叫他“樊哈儿”,意思是樊傻子。樊建川的理由却很简单:“公务员的工资太低了,不能支撑我的收藏梦想,万一我把持不住,贪污了怎么办?”在当副市长的时候,樊建川就经常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收集一些别人眼中的“破烂”。 那不是什么在民间蒙尘,拿到市场上一转手能大赚一笔的宝物,而是与抗战历史相关的文物。小到一张报纸,一封书信,大到一把指挥刀,一个军用脸盆,樊建川都照单全收。 他搞收藏的热情太疯狂,有一次他的老婆忍不住提醒他:“你买东西的时候注意点,我们一家子还要生活。”朝夕相处的爱人,多半也觉得这个人有点“傻”。<strong>从副市长的办公室走出,樊建川又一个猛子扎进商海之中。</strong>上个世纪90年代,樊建川开办“建川房屋开发有限公司”,专营房地产业务。敢打敢拼能吃苦的风格,被他带入办公司的过程中。在公司草创阶段,他骑自行车跑批文、跑工地,没钱雇用清洁工,就亲自和员工一起打扫卫生。商人重利,商场厮杀惨烈,他却常怀一颗善心。他给公司定下三条规矩:<strong>第一,该赚一块时只赚八毛;第二,不打广告;第三,物业管理自己做。</strong> 在当时,许多老板建房子都偷工减料,视住户安全为儿戏,樊建川却放出话来:“谁敢偷工减料,谁就走人。”<strong>同行们都笑他是傻子,但时间会证明谁对谁错。</strong>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樊建川建的房子全都完好无损,甚至有业主在小区拉出横幅:“感谢樊建川,建这么好的房子。”靠赚良心钱,他的公司曾经做到全省行业前十名,樊建川本人的身价,最高时更是排在了全国富豪榜第20名。 <strong>但他的财富却仿佛从他的指缝之间溜走,只留给他了“穷酸气”。</strong>他坐高铁只坐二等座,吃饭只吃不超过10块钱的路边摊,还有网友拍到他光脚坐在重庆火车站等车。 随着资产的增加,他花起钱来也越来越“大手大脚”。他曾远赴天津,把50吨重的抗日碉堡搬回四川;他也曾深入云南,寻找美国飞虎队坠毁的飞机残骸;在日本,他见到跟抗战相关的东西就买,仅购买、翻拍的照片就超过30万张,最后从日本运回来5个集装箱。他有时候仿佛承认了骂名般地自嘲:“我好像有点疯魔了!”但他的房间挂着一幅书画作品,上书六字:<strong>“不疯魔不成活。”</strong> <strong>“苍天有眼”</strong>2001年,卢沟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举办抗战文物展,樊建川带着自己的藏品也来到现场。<strong>他的藏品中有14件被鉴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比卢沟桥博物馆收藏的还多。</strong>在场的专家都震惊了,搞不懂民间收藏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水平。这一遭遇,让一个想法在樊建川心中萌芽。如果他只是做收藏,这些东西只能在自家架子上蒙尘,但如果他建一个博物馆,把这些东西向公众展示,这段历史就能被更多人铭记。 对于这个想法,樊建川身边的朋友一边倒地持反对意见。他想找人合伙,但别人听到就摇头。明摆着是赔钱的生意,任你家财万贯也不够填窟窿的,非要往“火坑”里跳,莫非“樊哈儿”的傻气又冒了?但当看着满屋的文物,樊建川仿佛能看到战火下十室九空的景象,听到受害者的哀嚎,嗅到建筑物被轰炸后的焦糊气味,尝到流进嘴中泪水的咸味,触摸到枪支的冰冷与鲜血的灼热。他下定决心:“我想,我必须有所舍弃了。四川有2000家房地产开发商,少我一个没什么,收藏战争更有意义。”<strong>在那一刻,他找到了一项自己可以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也彻底献祭了自己的后半辈子。</strong>但在第一步,找地方安置那些文物上,挫折便迎面而来。他想要修建一个占地500亩的博物馆聚落,这个面积是一般省立博物馆占地面积的10倍以上。 建川博物馆俯瞰图 各地政府根本不相信他,都怀疑他一个开发商是不是打着建博物馆的幌子圈地骗钱。但樊建川并未气馁,而是不停地奔走,寻找一个契机,这一找就是两年。2004年,四川大邑县安仁镇政府被樊建川打动,将安仁的500亩的荒滩划给了他。解决了这一个问题,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2005年8月15日,是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60周年的日子,樊建川决定必须在这一天开馆,但当时只剩下9个月的时间。但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好博物馆并顺利布展,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放眼全世界也没有人做到过。为了赶工期,樊建川在每个展馆的工地前立上倒计时木牌,每天吃住都在工地上,晚上垫几块纸板当做床,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 大年三十,别人都在吃年夜饭,樊建川还在工地上吹着寒风赶工。博物馆还在浇顶,樊建川就已经组织人装修和摆设文物。高强度的劳作让他变得又黑又瘦,为了填补博物馆这个吃钱的黑洞,他变卖房产、加油站、酒店,散尽家财。2005年8月15日,建川博物馆聚落准时开馆。开馆仪式上,樊建川讲话时突降大雨,但雨水只笼罩博物馆这片区域,他讲完话雨就停了。于是,樊建川在被雨水打湿的稿子上,写下“苍天有眼”四个字。<strong>苍天有眼,让忠魂有处寄托,让记忆有了形状。</strong> 每年有数以十万计的观众来到这里,一下大巴车,他们总是会为博物馆的规模连连惊叹。随着参观的深入,他们又总是陷入沉默。当那段惨烈的历史就这么摆在眼前,谁又能不沉默呢?在中国壮士群雕广场,樊建川立起200多尊抗战壮士的铁铸雕塑,他们代表着全民族抗日将士英雄的群体形象。在约3000平米的中国地图上,这些雕塑和那些壮士一一对应,站在他们战斗过或牺牲的地方。 在抗战老兵手印广场,钢化玻璃上印着7000多个抗战老兵的鲜红手印。樊建川跑遍30多个省份把这些手印拓印而来,有3个是从太平间取来。 因为战士们多是用右手扣动扳机杀敌,手印多采自右手。但也有例外。有的战士,在惨烈的厮杀中被敌人砍断了右手,只能留下左手的手印。也有的战士,十根手指俱被炸弹炸烂,只能在广场上留下没有手指的掌印。“援华美军馆”开馆当天,曾在飞虎队服役的84岁老兵鲁伯特坐着轮椅赶来,参观完之后当场泪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专门纪念美国志愿航空队的纪念馆。我的青春,我最好的青春在中国。” 他给樊建川敬了一个军礼,还把关于抗战的私人物品全部捐给建川博物馆。在日本侵华罪行馆,陈列着曾活活烧死过普通百姓的汽油桶、泛黄的良民证、残破的血衣,还有一张张或恐惧或愤怒面孔的照片……樊建川说:“一件物品,就是一个像素。一千万件物品,就是一千万个像素。”当像素堆叠得越多,历史的面目就越清晰,在人们记忆之中的刻痕也就越深。他说:<strong>“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为民族的文化传承增加像素。”</strong> <strong>大馆奴</strong>樊建川的博物馆,不止收藏那些关于抗日战争的文物,还收藏许多关于苦难的记忆。在汶川大地震博物馆,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处破洞,洞里是对地震肆虐后的现场的还原。在洞前驻足的观众,可以看到破碎的砖石,和暴露在外的钢筋,感受惨烈的气息。 在馆内陈列的物品,每一件背后都有一段让人扼腕叹息的故事。 地震发生前,一个摄影师带着六个新人在鸳鸯池拍摄婚纱照,在那场灾难降临时,一对新人当场遇难。一个月之后,樊建川和工作人员在现场,找到一件染血的婚纱。这件婚纱连同新娘曾穿戴的花环和高跟鞋一起,被小心地放置在玻璃柜中,墙上的报纸记载着他们的爱情故事。 博物馆中的所有钟表,指针都停在了14时28分。在汶川大地震博物馆外,三寸金莲博物馆也同样让人叹息。这里展出莲鞋、服饰、脚环、腿带等一千多件文物,背后是无数女性的斑斑血泪。 图源:建川博物馆 当一些公众事件发生后,樊建川总是第一时间想办法留存那些记忆的碎片。三鹿奶粉事件曝光后,他马上到商店买了一罐奶粉。温州动车相撞事故后,他又到现场收集一集装箱残骸。他收藏东西,有三条标准:<strong>一是对记载历史有意义的,二是特别容易被人遗忘的,三是标志性、反映社会变迁的。</strong>这样醉心于收藏的樊建川,却有一个不好听的称号“大馆奴”。“馆奴”寓意博物馆的奴隶,前面加一个“大”字,又意味着有一些成就。建川博物馆在多个维度上都取得了足够耀眼的成绩。 图源:新华社 2005年,建川博物馆同时开启五个场馆,创造了一个世界奇迹。<strong>建川博物馆里的许多展陈题材和内容都有其独家性,称得上是“唯一”。</strong>如今,建川博物馆聚落已经可被称为最大的“博物馆聚落”,是目前国内民间资本投入最多、建设规模和展览面积最大,收藏内容最丰富的民间博物馆。馆内藏有30吨手写资料、40万封书信、两万本日记、百万枚像章、1000余万件藏品,包含400多件国家一级文物。2008年5月,建川博物馆聚落被评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2009年,安仁镇被授予“中国博物馆小镇”称号,这也是全国唯一一个以“中国博物馆小镇”冠名的小镇。提起这些事,樊建川神色之中总是有着藏不住的骄傲,因为自2005年开馆以来,他没花一分钱在营销上,全靠口碑吸引五湖四海的游客。 他曾经说,要做就做第一。为了做到这“第一”,他把建川博物馆当成自己的孩子,从馆内的设计,到文物展陈、馆内介绍,他都要亲自参与。甚至当那些国内外的建筑设计大师倾力打造的设计图,他都要近乎推倒重来地改。“不屈战俘馆”的设计师是中国工程院院士、国内著名设计大师程泰宁,他原本给出的是大理石砖墙的设计。工程都完成大半了,但樊建川偏偏希望给墙壁赋予山石扭曲、褶皱、断裂形成的质感,致敬战俘们不屈的精神,于是又从头开始修改。他还在战俘馆中修建了牢笼、放风院,用钢板铺成地板,参观者踩上去就会发出“咣当”的声响,仿佛和战俘们一样戴着镣铐行走,置身其中,总会被那股悲壮的氛围感染。 这种事情,几乎在每一个馆的设计和建造过程中都有发生。他说:<strong>“建筑是冰冷的,但情感是真实的,要让情感体现在建筑上。”</strong>樊建川不仅执拗,还很“抠门”。博物馆有五百多名员工,他请不起专业团队管理,全靠自己摸索出一套管理方法。他的博物馆聚落一直在扩建,21年的时候就有一百六七十个馆,新建馆需要巨额投入,旧馆也需要日常维护,这都是不小的开支。樊建川能省则省,穿几十块钱的衣服,一顿饭只花十几块,省下的钱都投入到博物馆中。 为了“开源”,他还“不要脸”地写字卖钱,不论大小,一万一副。他曾经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一本书,书名就叫《大馆奴》,出版时三联书店觉得这个名字矮化了他,想把书名改作《记忆与梦想》,樊建川坚决反对,还说如果改名就不出版了。他说自己是博物馆的奴隶,是文物的奴隶、历史人物的奴隶,更是观众的奴隶。2007年,曾有机构为建川博物馆聚落估价80亿元。 有商人看好,想出资购买,樊建川没犹豫就拒绝了。那是他一生心血所在,又怎么会轻易拱手让人。但他曾经立过一份遗嘱,要在他死后把博物馆和所有文物都捐给国家。他说:“我父亲告诉我,人活在世上就两件东西,第一,你有一条命,第二,你有一个背包。你是一个兵,命是拿来拼的;背包是拿来干什么的?命拼完了就扔了。我这条命就是用来建博物馆的,我的500亩地、800多万件文物,这就是我的背包。” <p class="ql-block">他还想把遗体捐赠给重庆三医大,希望用自己的皮蒙一面军鼓,放在博物馆中。在他的规划里,这面鼓是他精神的延续:“谁要敲一下,我就出现在对面很大的声控电视墙上,给他唱一首歌,他必须为我的博物馆捐一千元钱。我死了后,继续给博物馆作点贡献。”如今,穿行在一座座博物馆之中,巡视自己的“领地”时,樊建川坚持用手在身上拍打。他曾对记者说:“这样有助于皮肤和脂肪分离。”</p><p class="ql-block"><b>这不会是他为博物馆做的最后一件事。</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