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汉曲苑》第三期（散曲专论）

《仙桃散曲》

风骨，是当代散曲不可或缺的钙质

-郑永钤先生套曲赏析

李传学

“怊怅述情，必始于风；沉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犹形之包气。”风骨者，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刘勰《文心雕龙》）

风，是文章内容与形式的一种结合体，它体现着作者“情”与“气”的潜质，常赋形于外，乃“化感之本源”；骨，固然也是文章内容与形式的一种结合体，但它蕴藏着作者“思”与“义”的内核，则是行文的神髓。

大凡传世名曲所具风骨者，其必境界高迈、文采秀瞻。诸如张养浩的【中吕·山坡羊】“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悲壮）

马致远的【南吕·金字经】“夜来西风里，九天雕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登楼意，恨无上天梯。”（孤愤）

张鸣善的【双调·水仙子】“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辛辣）

周德清的【中吕·满庭芳】看岳王传“闪杀人望旌节中原士夫，误杀人弃丘陵南渡銮舆。钱塘路，愁风怨雨，长是洒西湖。” （慨叹）

再如关汉卿的“铜豌豆”、睢景臣的“刘三儿”，都是锋芒毕露、挟枪带棒的典范之作。

尤为可贵的是南明抗清少年民族英雄夏完淳的遗作：《南仙吕·傍妆台》自叙【前腔】曲，更是撼人心魄！

“盼杀我、当日风云，盼杀我、故国人民，盼杀我、西笑狂夫，盼杀我、东海孤城。月轮空，风声紧；夜如年，花似雨，英雄双鬓。（合）黄花无分，丹萸几人？售中忆当年，吴钩月下，万里风尘。”可谓字字血泪，令人扼腕！

风骨之于散曲，犹钙质之于人体，不可或缺。

诗词曲之所以“三峰一矮”，究其原委，实属时代局限使然。历代散曲空乏骨力而多作消极缠绵之态，故久为诗界所不屑，乃至于在当代散曲方兴未艾之际，却又有浅俗打油、嗑语官腔之作盛行，大有“自废武功”之势，何来风骨可言？

捧读郑永钤教授的套曲，余觉耳目一新：其颜如渥丹，采如黼黻，声若玉笛，气若幽兰，雄风贯其气，傲骨拔其势，风骨备矣。当今散曲有此佳品，终不负我们这个伟大的时代，可谓壮哉幸甚！反复把玩之余，笔者顿悟有三，遂以为志，以飨同仁。

一·家国情怀，是形成散曲风骨的灵魂

家国情怀，是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基本内涵。“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文人的毕生追求，“横渠四句”更是儒学的信条。其形诸于文，便是凛然风骨。它是掌管文塞的“关键”，更是当代散曲正能量的芯片。然襟抱不展，风骨难立。大情怀，便是大格局，才有大气象。

请看［般涉调 · 哨遍］谒田横五百义士之首曲：
墓碧海青天滴翠，涛声正涌山河气。岛屿苍苍草芊芊，问年年牵梦为谁？西峰巅，春风吹过，对着那墓冢碑亭，俺把这忠魂祭。眼见得惊涛拍岸，苍松挺茂，落日寒晖。

一切景语皆为情语：墓碧海青、草芊屿苍。“惊涛拍岸，苍松挺茂，落日寒晖”，眼前苍茫壮阔，胸中热血沸腾，躬身东海之滨，祭拜五百义士，惊天地，泣鬼神！截取特写，序幕徐徐拉开......
请看［正宫 · 九转货郎儿］谒桥山黄帝陵之九转：
龙魂钟一声声雄浑激昂，龙威鼓一咚咚铿锵奔放。寒来暑往，天地玄黄，绵延薪火继辉煌，人文共襄。

一声声的龙魂钟，一咚咚的龙威鼓，极强的听觉和视觉的冲击力，展示出我中华龙族薪火相传、子孙绵延。

请看［南吕 · 一枝花］读文山《正气歌》之首曲：
乾坤一曲歌，忠义千秋气。指南风雨录，囚北鬼神凄，可慕可悲。漫搵英雄泪，只衔精卫石。
三联工对，概述中饱含深情。“指南风雨录，囚北鬼神凄”，不禁令人肃然而生敬意！

请再看此曲［尾声］：
诗中自有山河气，史上应垂日月辉。四顾乾坤我和你，有谁，泪飞？正气萦怀浩歌起。
正气壮河山，威名垂日月。“四顾乾坤我和你，有谁，泪飞？”似文正公言犹在耳：微斯人，吾谁与归？与古人对话，风骨清癯！

请看［正宫 · 端正好］包河情之［倘秀才］：
香墩上端坐着阎罗老包，刻石上铭记着清廉老包。六角龙井震慑妖，敢则是廉泉水萧萧，似刀。

“阎罗老包、清廉老包”，是正义的楷模，是公仆的典范，更是清官的化身。“龙井慑妖、廉泉似刀”在描叙比喻中透视出包公的忠肃、气节和公正！

请看［南吕 · 一枝花］美丽合肥之首曲：
江南唇齿乡，淮右襟喉地。环城翡翠秀，映日水波奇。美景堪题: 教弩听松立，包园戴月归。乘车儿游三国遗城，步辇儿拜中堂故里。
以移步换景之法将合肥之美如数家珍和盘托出，其间曹孟德、包文拯、李鸿章依次登场，为家乡站台，可谓阵容强大，底蕴深厚。赤子之情，跃然纸上。

家国情怀，决定着散曲作品的品位和境界。离开家国情怀，侈谈作品的神采风骨，那只是缘木求鱼。而抒写家国情怀，选材至关重要。先生笔下的“田横蹈海”、“桥山祭祖”、“文山正气”、“包河忆旧”、“合肥誉美”，都是可以大书特书的题材，在纵横捭阖中构建风骨，这便是作者高明之处。

二·英华龙藻，是装备散曲风骨的甲胄

风骨对文采有决定性影响。缺乏飞扬、灵动的风骨之力，即使辞藻十分丰富华美也不会有多少感染力。反之，只具风骨，而没有文采，那势必弱不禁风。风骨必定借助“辞”来展示，故有“析辞必精”之说。“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这才是“风骨”与“文采”的最佳组合。

请看［正宫 · 端正好］慈母情之［脱布衫］：
想那一声一叹操尽忧烦，一言一行透暖温寒，一针一线起晨带晚，一生一世把儿期盼。
衬后的四璧对，组成细节铺排，殷勤温馨，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情景聚焦，母爱至伟，人子动容！可见，非丰瞻之文采不能为也。

请看［正宫 · 端正好］包河情之 ［脱布衫］：
多少回春水边拂柳飘飘，多少回秋水岸对雨潇潇？多少回流连那红莲醉了，多少回行吟那雪湖景俏。
包河，是包公当年为卢州赈灾所开，作者因此四季不辍行吟河畔：看那春水、秋雨、夏莲、冬雪，无不勾起对一代名相深深的缅怀。此段文字华美，文风清绝。作者感叹当下贪腐成风的现实，睹物思人，意气难平，故于平淡之中蕴含着激越，虽不留痕迹，当愈称高妙！

请看［双调 · 新水令］ 长江行 之［折桂令］：
破天门猛虎咆哮，激旋中楚水回流，烟浪里山影飘摇。想起那渡江的百万雄师，钟山风雨，子弟英豪。过金陵去秦淮夜泊，下扬州去桥上吹箫。更有那江南水巷园林，蟹粉汤包，端的是江左形胜勾描。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以李白《望天门山》为语典；以渡江战役、夜泊秦淮、玉人吹箫为事典，拉出长江中下游巨幅历史画轴，极富穿越感。“更有那江南水巷园林，蟹粉汤包，端的是江左形胜勾描”，大江之美，美得令人窒息，绝好的一幅新版的《清明河上图》！散曲山水画，合当如此勾描。

请看［双调 · 新水令］记青藏公路之父之［驻马听］：
——纪念慕生忠将军
眼前这千里长龙，当年是沼泽泥滩草地遥；眼前这一城春色，当年是荒原野马鹿奔跑。纵然是高原冻土氧稀薄，纵然是风饕雪虐如刀绞。拦不了，将军开路初心抱。
此段先从地貌、景色进行今昔对比描写，再用两个假设长句回顾绝地施工的极度艰难，从而反衬慕生忠将军的坚毅与果决。现如今，直教人仰望天路，泣泪喟叹！行文若此，足见先生驾驭语言功底之一斑。

请看［南吕 · 一枝花］美丽合肥之［梁州七］：
历霜雪润雨春回，展云翼圆梦鹰飞。蜀峰下一排排楼阁参差，巢湖畔一串串明珠缀拾，紫蓬山一座座名刹云集。心痴，景迷。觑这壁女人街靓姿娇艳，争燕舞莺戏。看那厢艺术廊龙腾凤栖，引足驻神驰。
偶对、三枪对、扇面对，相得益彰，争奇斗艳；名山、名湖、名刹，异彩纷呈，心驰神往。此乃龙腾凤栖之地，美不胜收。于是乎，美文成就了美景，美景演绎成了美文。

请看［南吕 · 一枝花］梨花节寿州行之首曲：
寻千年古战场，约十里梨花会。趁春风裁细柳，动逸兴绕城池。南北东西，铁打的城墙浑朴凝苍气，风吹的河面清莹映柳堤。八公山旧地重来，淝水岸高楼立起。
“古战场”变成了“梨花会”，反差巨大，极言今昔云泥可判；“铁打的城墙浑朴凝苍气、风吹的河面清莹映柳堤”，言此地历史厚重而岁月静好；“八公山旧地重来，淝水岸高楼立起”，虽故地重游，却市容一新。穿越历史的时空，将飞扬的文采一路散落，彰显辞藻的魅力！
摛文掞藻，犹木实而花萼振，若虎豹无纹，绝类犬羊。文而附质，则精气神俱备。先生之曲，含英咀华，文采繁富，而气韵贯通，皆冲口而出，绝非浮靡漫饰、故弄风骚，深谙散曲豪放、清丽兼容之旨趣也。

三·学力学养，是建构散曲风骨的基石

学力，是指学问上达到的程度；学养，是指学识与修养的综合体现。努力提高自身学力学养，是每个人将毕其生于一役。郑公之曲，从容按节，意蕴深邃，足见其博览群书、“积学储宝”之学力，先生借此陶钧其文思、澡雪其精神，以磐石为础，自然风骨峭立矣。

请看 ［正宫 · 端正好］慈母情之［醉太平］
时光易删，岁月难返，我几回回梦醒泪难干，都化作心潮涌波腾浪翻。铺沙画荻仁心叹，退鱼剪发贤良赞，断机教子疏愚顽，娘恩自古重如山。
铺沙画荻，欧阳修之母；退鱼剪发，陶侃之母；断机教子，孟轲之母。巧将史上贤母诸典衬托娘亲于我恩重如山，读此，不由人失声呼唤：“我的白发亲娘！”

请看 ［双调 · 新水令］长江行之 ［沉醉东风］：
歌赤壁遗踪渺渺，卷沧波故垒萧萧。武侯祠，周郎庙，铁未销洗认前朝。不见那铜雀台中锁二乔，一把火拜风台上破了曹。
此曲化用苏东坡的《水调歌头·赤壁怀古》及杜牧的《赤壁》，沿长江而钩沉，行吟之间，“一把火拜风台上破了曹”，一场血与火的赤壁大战在作者的轻描淡写中结束了，不信？这万里长江就是历史的见证人。檃括中藏深意：“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叹服！

请看［正宫 · 端正好］包河情之 ［梁州第七］：
对千载风光揽胜迹，赏一城晴雨沐春辉。数英雄也曾见风云会，周郎雄略，姜氏词瑰；亚樵时杰，孝肃寒威。
“千载胜迹，一城春辉”，这是概貌呈现；“英雄风云会”，这是人物出场：周公瑾雄才伟略，姜尧章词采瑰丽，王亚樵一代豪杰，包文拯万古廉相，辞藻高华，一唱三叹！

请看［般涉调 · 耍孩儿］彝海结盟纪念碑之［六煞］［五煞］：
西风烈，战马嘶，红都告别悲情徙。险山恶水远征去，烽火硝烟号角催。挽狂澜英雄气，斩关夺隘，屡破重围。

穿枪林冒弹雨，任喋血啸东西，长空雁叫鬼神泣。身后是金沙水拍围追急，前方有大渡河边堵截逼。当年呵太平军将士曾挥泪，悲情难渡，壮志空遗。
1935年5月，中央红军途径四川大凉山，时任红军总参谋长兼先遣军司令员刘伯承与彝族果基家支头人小叶丹以水代酒，“彝海结盟”。革命史实，民族情谊，令人荡气回肠：
“西风烈，战马嘶”“悲情徙、远征去、号角催”，严整工对，雄浑悲壮；“身后是金沙水拍围追急，前方有大渡河边堵截逼”，天险阻后，寇氛嚣前；“当年呵太平军将士曾挥泪，悲情难渡，壮志空遗”，再现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被杀的惨景，采用层层递进式的描写，渲染了红军继续北上的艰危情势，为下文“歃血为盟”扭转战局张本，从而反衬出此举的重要和高明！现实与历史交接，描叙与议论融合，起伏有致，恰到好处。可见先生学养之深。

请看［双调 · 新水令］军旅情之［折桂令］：
-记“一门报国·四代从军”的一位老军人追述
那一年奔赴南疆，激战丛林，血染山岗。战友挡枪，舍身救我，生死情长。长怀兄弟眠他乡，老山遥望泪沾裳。诉一曲切切衷肠，献一束淡淡花香，伴山川风雨阳光。

曾祖南昌起义、祖父草地捐躯、父亲渡江援朝、本人老山战役，四代从军，一门忠良。题材典型，壮怀激烈。此段以“一人称”手法记录“我”勇赴南疆反击战的情形：且不论“激战丛林，血染山岗”，单就“战友为我挡枪，兄弟长眠他乡”，至今还“老山遥望泪沾裳”这一镜头，便足以使人肝肠寸断！我“诉一曲切切衷肠，献一束淡淡花香，伴山川风雨阳光”，声泪俱下，哀婉不绝，这是对战友永久的思念啊.....在此，先生将散曲的叙事功能运用到极致，着实了得！

请看［南吕 · 一枝花］读文山《正气歌》

［梁州第七］留一卷零丁不归，耀千秋慷慨生辉。谁怜爱国千行泪？悠悠古道，耿耿心期；滩头惶恐，燕子难飞。效睢阳取义悲摧，念苏武操节相随。散家财入卫临安，抛热血只因社稷，鉴苍天吟啸歌集。风凄，雨悲，问君自古谁无死？光日月天地。最是君降臣不降，几个能为？
零丁洋、惶恐滩，睢阳齿、苏武节，临安保卫战，吟啸《稼轩词》，锦上添花，凤章生翼，意韵畅达，一气呵成。“最是君降臣不降，几个能为？”诘问铿锵有力，作惊世之语，文山公浩然之气荡乎天地之间也！每读此类曲，人不觉热血喷张：词里呼渡河，梦中喊杀贼，竟作如是状。诚能激起读者强烈共鸣者，定然是上乘之作。

请看［南吕 · 一枝花］太白山有吟之 ［梁州第七］：
-赴西安采风
竦身看路遮雾迷，回眸观夕照烟微。果然是太乙青天会。插花负雪，眺谷披晖；千姿秀出，百态萦回。拔仙台丛岭似舟飞，不融洞滴水挂冰垂。杜工部驻马曾留题，王摩诘终南乃忘机，柳宗元此地也神驰。徘徊，有谁？唐家天子温泉浴，犹题诗恩泽众生意；关学名儒张载兮，殁馆舍无殓亦悲催。

“竦身看、回眸观、果然是”，衬字自然贴切，珠圆玉润。“负雪、披晖”，拟物唯美；拔仙台舟飞，不融洞冰垂，相互媲美；杜工部、王摩诘、柳宗元均有光顾；唐明皇尚有《温汤对雪》，乃至“贫无以殓”的一代鸿儒张载也在此凄然谢幕。太白山，云遮雾罩，高深莫测，今天，终于揭开了她神秘的面纱，露出了她美丽的笑容。此曲由近及远，洋洋洒洒，勾勒出一众历史名宿来烘托太白山之巍峨高贵，观山如读史也。学养深厚方能笔力雄健，信然。

厚积薄发，是散曲创作不变的理数。散曲人永远走在阅读的路上。“半桶水”之于曲圃，何以解久旱之渴？而先生胸有丘壑，笔扫风云，绛帐振铎，堪为曲界领唱者之列，实至名归矣。

文有风骨则立，曲无风骨则衰。当今曲界，竟有人一味地追求所谓的“曲味儿”，却无视作品的质量，故而套套话、娘娘腔，家长里短、碎语闲言，不一而足，这已成为当下散曲创造的通病，致使本来先天不足的散曲造成严重的钙流失，更显孱弱。而风骨，正是当代散曲不可或缺的钙质。我们要于沉雄中藏机趣，挺拔中见高情，诙谐中出奇巧，使之风清骨峻，为传统散曲正本，为精品散曲立标，为当代散曲补钙！

作者简介：李传学，中教语文高级教师。中国散曲工作委员会委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散曲研究会会员，湖北省散曲分会副会长，《湖北散曲》常务副主编，华中师范大学课程研究中心兼职教授，主讲《格律诗词的鉴赏与创作》。先后在《中华散曲》《心潮评论》《中国当代散曲》《湖北散曲》发表10余篇散曲专论，《天地有正气，沛乎塞沧溟——试论20世纪散曲的政治性题材》和《散曲中的“平上互代"》论文先后获全国“华夏杯诗词大赛”优秀论文奖。著有《襄江曲韵》一书，由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