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军《雪山大地》精彩段落(四)

晓月秋风

<p class="ql-block">第十四章 荒芜的处女地</p><p class="ql-block">他策马而去,摸出了铁哨,吹响的刹那,靠近他的几匹马奔跑起来。他驱入马群,使劲吹着。越来越多的马跑起来,它们十分敏锐的听觉习惯于雷鸣电闪、风声雨声,却从未听到过如此尖厉的哨音,呼啦啦啦,敲鼓的马蹄集体发作,大地的鼓音如浪如涌,烟尘升起,黄云翻滚,弥漫了视域,渐渐远了。近处的马的奔跑引发了远处的马的奔跑,天昏地暗,而父亲还在奔跑,哨音还在穿云破雾。</p> <p class="ql-block">阳光在空气中散热,在石头上发烫,在草丛里游走,分割出一滴滴小黑影,在他脸上柔柔地发力,挤出一层油汗,衬着黧黑的底色闪闪发光。后来太阳不见了,马群和阿旺都不见了。当轻风把父亲叫醒时,他看到了黑暗的天穹和低得怕人的大月亮。</p> <p class="ql-block">不可企及的白雪组成了玛沁冈日的一座座峰顶,在峰顶之间或窄或宽的褶皱里,是巍峨嶙峋的冰川,是遥远而静谧的白色宫殿。每一次看到它,父亲都会虔诚地下马,在浑莽的冰碛原的寒冷中步行一段路程。大概是雪山大地的地位在他心里越来越崇高的缘故,他觉得自然是那么伟大,时刻激发着他的敬畏和感恩,激发着他对人类自身的认知:渺小而孤独、脆弱而无知。他变得越来越小心翼翼,走着走着就会有一种即将消失、迅疾雪埋的恐惧,有一种丢开尘世、走向永恒的感觉,让他不得不做出尽快逃离的决定。</p> <p class="ql-block">我们坐着车走向一条辽阔的河,清澈的水就像柔软的碎玻璃的镜子,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七彩的光。河边不时地升起高高矮矮的祈福真言石经堆,插着彩箭,挂着蓝白红绿黄的旗幡。没有卵石和沙砾的河岸河滩,茂密的牧草便是流水的镶边,宏阔的秀丽仿佛就是从这里开始,就是在水的浸润推动下朝着大河两边蔓延而去。那些醒目的花总是分类聚集着,一片一种颜色,比较多的是雪青、金黄、深红和粉白,开出漫漠的一地,组成了辽远无际的花的海洋。莺飞鸟落,蝶狂蜂舞,就跟它们依附的草原一样,也是姹紫嫣红的。</p> <p class="ql-block">第十五章 丹玛久妮</p><p class="ql-block">牧草像是从天和地的缝隙里挤出来的绿色汁液,漫漶在地表之上,不时地升起一丛丛的矮生灌木,有沙拐枣、虎榛子、金露梅、茶蔍等,如同无处流淌的过剩的绿色堆积在台地的沟沟坎坎里,湖边大约一公里宽的台地斜面上,长满了密花蒿、葛缕子、红景天、鸭跖草和棘豆,都是以花耀世的植物,各色花朵铺排得漫无边际。那个时候,似乎草原充满了无比坚定的信心,一定要让牧场大地散发生命的五颜六色,让整个世界都拥有欢天喜地的茁壮、峥嵘、美丽。</p> <p class="ql-block">黄昏的金红布满了西天边际,宏阔的霞色、艳丽的弥漫里,鸦鸟的叫声有些凄厉,在风中战战兢兢的县城显得孤独而寂寥。</p> <p class="ql-block">晚霞的燃烧带着浅绿的镶边,那是草原不肯褪去的灵秀之色,如同希望的凤凰一样抖动着翅膀。宝石蓝的湖水映照着玫瑰红的天色,明净的空气里穿行着箭羽般的飞鸟,草场平整得就像擀面杖擀过一样。</p> <p class="ql-block">父亲回到州上时天色已晚,大团大团的云朵堆积在西天边际,燃烧是赤诚的,太阳隐藏前的最后爆发显得壮丽而悲观,凄红的光线里,人脸就像一个个正待淬火的不规则的圆球,在火焰里滚来滚去。不知不觉秋天了,南来的风试图吹凉一切,却让穿透云团的阳光烤熟了它,丝丝地散发着焦灼的气息,让人误以为走进了偌大而红亮的牛粪火的炉膛。这就是高原,高原的黄昏。</p> <p class="ql-block">草色在青黄之间摇摆,风送来秋天的朦胧,云朵不是在飘,而是在滚,无边的蓝海之上,走动着滔天的白浪。到处都是留鸟的踪迹,是花羽毛的展示,拌和着清越而宛转的鸣叫。水一泓一泓的,汪成了柔软的清澈和不动的莹洁,是沼泽又不是沼泽,是湖泊又不是湖泊,一座龙脊似的天然高坝昂奋地升起,插向远天,插向雪山的怀腹。一群麋鹿奔跑而去,沿着龙脊高坝消失在橘黄和淡紫叠加的气雾里。</p> <p class="ql-block">夏天的忧愁像那满地的花朵,</p><p class="ql-block">五颜六色的苦涩蔓延在草原;</p><p class="ql-block">秋天的忧愁像那山谷的庄稼,</p><p class="ql-block">金黄一片的思念流淌在田边;</p><p class="ql-block">冬天的忧愁像那原野的积雪,</p><p class="ql-block">洁白晶莹的痛楚覆盖着大地;</p><p class="ql-block">春天的忧愁像那消融的河水,</p><p class="ql-block">清澈见底的辛酸荡漾在山间。</p><p class="ql-block">一个人的生活就是穿越四季,</p><p class="ql-block">丢弃苦难剥离一层层的愁绪。</p><p class="ql-block">今天的幸运来自昨天的积累,</p><p class="ql-block">山那边是格桑花盛开的大地。</p> <p class="ql-block">天色就像被过滤的沁多河水,渐渐清亮了。太阳散发着橘色的光,在冒出草原的时候,先把地平线均匀地涂抹了一遍,无云的东方升起黑红的天幕,形状如同草势茂盛的苍茫之野。被思念被留恋的牧草似乎都簇拥到太阳身边去了。</p> <p class="ql-block">父亲站起来,跌跌撞撞走向了日尕。日尕咴咴地叫着,弯下脖子让父亲抱住了它的头。人和马扭结在一起缠绵着,陶醉着,互相的抚摸就像一首柔情蜜意的乐曲,带着手的丝丝滑动,带着嘴唇和鼻子忽而急促忽而舒缓的摩挲,带着清亮的眼泪和久别重逢的激动。</p> <p class="ql-block">第十六章 日尕</p><p class="ql-block">冬天的来临有些羞羞答答,第一场雪飘了几朵,似乎能数得过来,然后就又是晴天,是寒冷的阳光照耀下的苍茫草原。人们把自己委身在清透而可以触摸到冰凉的空气里,一次次用牛粪火燃亮夜晚,燃亮一种没来由的绝望和跟绝望不搭边的希望。第二场雪下了不到一天,远远近近的山慢慢地沉向青白色的深渊,之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星星的夜晚让天幕显得不再遥远。</p> <p class="ql-block">风大得掀天揭地,就像一把把坚硬的铲子,铲向了所有的雪山。雪崩发生了,轰隆隆隆的,如同惊雷滚地,万丈雪浪席卷而来,冲垮、淹毁了一切。</p> <p class="ql-block">雪灾过去了,草原因为清亮和辽阔而更加冷寂,一首没完没了的悲歌在风的推动下颤抖不止,太阳冻得有些苍白,连光线都像是漂洗过的。</p> <p class="ql-block">站到山包顶上,望着大马群远去的身影,望着一个轰轰烈烈的马的世界在尘烟的裹挟下渐渐消失在暮色的苍茫里,望着日尕的庞大部落就像壮阔的梦幻、绮丽的景观,和晚霞的辉光连接在一起,他感到一阵不舍的悲伤,又感到一阵舍去的轻松——终于消失了,草原的负担,雪山大地的负担。</p> <p class="ql-block">天色暗下来,车窗外的景色渐渐消隐,雪山的轮廓像一些飘晃的曲线,勾连着青灰色的堆垒在一起的云天,地表上所有的耸立都被夜影吞没,风梦呓般地呢喃着。</p> <p class="ql-block">还是雪,不大,稀稀落落的,不断地飘,漫不经心的扬洒中有着冬天的老成和从容。一直没有太阳,白色的风把云雾一层层地掀起来,揉成碎末,抛向草原,地上浮起一片乳白的流淌,就像浅浅的漫漶着的水。冻不死的乌鸦愈显得黑了,是明光发亮的那种黑,以动态的弧线和点,镶嵌在空中雪中。</p> <p class="ql-block">风大了,搬运着大团大团的雪,填充在那些东西走向的沟谷里,云层薄了些,草原上升起一片白色的反光,刺得人眼干痛。飞扬的雪粉里,牛羊如同人类生活投下的阴影,尴尬地移动着,留下许多破坏了匀净的痕迹。沿着雪山的轮廓,一线蜿蜒的碧蓝就像少女清澈的眼睛惊异地望着地面。总是一览无余的冬天,让一切都沐浴在冰寒的光线里。</p> <p class="ql-block">下午的阳光如同甩过来的鞭子,柔软地缠绕在覆雪的红石林上,红石林就像大地的牙齿,闪着锐利的光芒,咬残了溢淌而来的蔚蓝,一片粘连在一起的阴影笼罩着冰塔状的积雪,让沉静在这里变成了死寂。</p> <p class="ql-block">梅朵说着突然扑过去,抱住母亲,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母亲没有躲闪,就在两张亲人的脸贴在一起的瞬间,母亲鼻子一酸,大朵大朵的眼泪绽放而出,整个世界都闪烁着水花花。</p> <p class="ql-block">黑夜就像一个布满星星的大房子,它用除夕的温馨和迎接新年的喜悦制造着围墙,用风的轨迹和声音的交响创建着顶棚。医疗所的院子里,篝火点起来了。所有的医护人员、所有的病人都围在了篝火四周。他们戴着口罩和帽子,或者裹着头巾,有秩序地坐在地上,就像一片海从无尽的远方流淌而来,到了篝火边就用灿烂的笑容戛然而止。可以想见,那些远离光亮的、跟黑夜融为一体看不清面孔的,也是咧嘴憨笑,花朵一样灿烂的。</p> <p class="ql-block">大家也都打起了哈欠,顺势躺下,并不在乎谁挨着谁,帐房和房屋的区别也许就在于你其实并没有把自己交给床铺,而是交给了大地,所以就可以坦荡无邪,两大无猜。</p> <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们又驱车走向老营地。洼地那边,雪山孤起的地方,冲积扇如同大地的袍襟,在风中抖颤。雪光以更强势的力量冲天而上,逼退了阳光的斜洒,让白色的寒冷左右了我们的呼吸和肌肤的感觉,都好像没穿衣服,脸面被冰块摩擦着,气息一离开人体就变成了硬生生的冰凌。老营地的人都来了,包括老态龙钟的头人仓木决。他是被人扶着的,行走已经很不方便,但脸面却无比地光亮而生动,笑容灿烂得就像露珠滚滚的格桑花,似乎整个人体的活力都从下面攀援而升,竭尽所有来到了眉眼之间。</p> <p class="ql-block">第十七章 雪白</p><p class="ql-block">早春三月,冻土还未消融,空中依然弥漫着尖风硬气,扫打得人皮肤有些疼痛,机械像是冰块组成的,人手不敢触摸。太阳似乎只在中午散发一点温暖,早晚的寒光不仅是冰雪的,也是阳光的。</p> <p class="ql-block">冬天是所有季节的父亲,透过它坚冰厚雪、白光闪耀的表象,就能看到春水激流、鸟语花香的日子,能看到草浪翻滚、百兽竞奔的时光,在那种绝无人迹骚扰的丰饶与秀美中,深藏着原始的和平与宁静。</p> <p class="ql-block">晚春的新绿就像洗刷过的氆氇,从平川铺向山麓,丝绸般柔韧光亮的流水缠绕在草间,能感觉到草与水彼此关照的愉悦。山麓之上涌动着开阔的嫩绿,那是雪山的裙摆,是华丽迷人的镶嵌;再往上就是一片片楚楚动人的鹅黄,它是牧草的童年,昭示着夏天的烂漫。然后是一条蜿蜒而潮湿的黑地,是虽然微茫却依然透着希望的隐绿。雪线悬挂在隐绿的头顶,勾勒出白与绿的界线,让草原变成了托起圣洁的手掌。山势把自己堆放在手掌的辽远和安谧中,皓白的峰峦密集地拥搂在一起,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互相传递一山更比一山透彻的冰凉,以便让它们永远都是冰雪的耸立,是江河的源头,是美好世界的发端。作为草原的保姆,雪山又一次显示了母性滋润的伟大力量。</p> <p class="ql-block">草原展示着夏天最彻底的秾丽,绿色就像刚刚洇染过,带着亮光和潮湿覆盖着所有的土壤,地形的波浪变成了牧草大面积的翻滚,从平川到山腰,衔接着红色和黄色的苔藓地带,苔藓之上是雪线,是覆雪的山峰、逶迤的冰岭。最美的草原有最美的花朵,在一望无际的姹紫嫣红里,有风雨不倒的金莲花,有漫于天际的蜜罐罐花,有不让天仙的田旋花,更有水晶花的娇娆、羊羔花的坚挺、龙胆花的艳美、绿绒蒿的柔媚、铃铛花的调皮、马兰花的平凡、雪莲花的朴素、红景天的富丽、格桑花的迷人。</p> <p class="ql-block">我们的见面由过去的一个月一次,变成了一周一次。生活对我们的厚爱就在一周一次的见面中显出了它的自然本色,是那样朴实无华而又柔情蜜意。我发现当你深爱着一个人而又能感觉到她同样也深爱着你时,内心深处的波浪就会变成最浅显的涟漪,伴随着风的节奏,持续不衰地轻轻荡漾。</p> <p class="ql-block">歌声的结束便是取哈达的开始,人们会把堆成雪山的哈达一一取走,意味着祝福是每个人的奉献,也是每个人的分享,尤其是他们又一次分享到了来自先逝者的祝福。每当梅朵和我看到大家拿着哈达,念着祈福真言或唱着歌,心满意足地回家去时,都会有一种回到从前的感觉,从前没有这样的仪式,也没有沁多城,更没有如此美好的阿尼玛卿草原,只有角巴爷爷、强巴阿爸、苗苗阿妈和才让哥哥忙忙碌碌的身影,但是所有的“祈福”都在他们——三代人的忙碌中散发而出,变成了空气,变成了雨露,变成了花朵的种子,播撒在了人们心里,年年月月都在绽放。是什么样的人能在人心里播撒种子?人应该怎样做才能称其为“人”?</p>